祈神祭祀很快到来。
和产屋敷交好的贵族夫人邀请她一同出行。
嘎吱作响的牛车上,氤氲着浓郁刺鼻的香气。
据说来自于“佛国”的圣香,长期熏染有利于身心健康。
只可惜,无惨只吸了一口,吐了一整晚。
同车的贵妇人以白粉敷面,黑色染齿,团扇遮颜,微微一笑间,恍然如恶鬼在世。
“产屋敷大人的身体还好吗?”
鸢不得不轻微弯腰来回答这个问题,她讨厌低头,但有时候不得不低头。
“有劳夫人关心,尚好。”
“如何尚好?”
“近日气色俱佳,晚饭尚食一碗米饭。”
她轻声细语,温柔谦卑的假象换来夫人们的赞许。
有人拉住她的手,低声说:“你该为他生个孩子。”
产屋敷是贵族。
产屋敷无惨是产屋敷家的嫡系。
没有孩子,那偌大的家产,就会被豺狼虎豹们夺走。
她低下头,露出一截脖颈,羞涩又温柔的小声回答:“是。”
该死的,孩子孩子孩子……
不是她不能生。
是那病殃殃,裹在人皮下的病死鬼生不了。
她多想大声喊一句:产屋敷无惨不行!
可惜。
她不能出声。
毕竟,家产太多了。
她想过上快乐寡妇的生活。
“咦,那是……安培晴明?”
车辆摇晃间,帘子半掀起,隐约一个白色身影晃过。
高挑优雅,秀美如玉。
一身气度不凡,仿佛神仙中人。
白皙无瑕的脸庞上,乌黑的发丝被秋日微凉的风拂过,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不经意回头,引起车内女眷们的惊叹。
无不惊艳,无不惋惜。
“真是个俊美无双的人呢。”
“唯有光源氏公子方能与其在容貌上争辉吧。”
赞美声里,一声低叹,惋惜极了。
“只可惜……”
“安培家是下贵族呢……”
“是啊,而且听闻安培晴明是……”
是什么呢?
夫人们停止谈论这个话题,她撩起帘子颇有些遗憾的想,她们是想说些什么关于这个风光齐月青年的秘密呢?
对于未知事物产生好奇心是人类的本能。
当透过帘子的缝隙向那位青年阴阳师望去时,对方被一阵吹来的秋风拂过眼眸,又恰到好处的回头,视线对上了。
四目相视,两人俱是一愣。
秋日时光正好。
温柔缠绵的阳光照在他脸上,乌黑明亮的眸子里,倒映着她的模样。
他仿佛阳光下自由野蛮生长的太阳花。
散发着温柔璀璨如晨曦的气息。
而她藏在牛车里,就像角落里延伸出出来的,由黑暗和鲜血滋生出的血之恶花。
她的眸子深不见底。
仿佛世上最深沉的湖水,看似清澈,实则诡谲难测。
她的脸庞美丽的近乎妖异,更甚于妖魔的可怕魅力似乎要冲破皮囊的束缚,长出无数的手臂,抓住凝视着她的灵魂,贪婪的吃掉对方。
明明是人类。
却拥有着非人的美丽。
海藻般的长发透过幽暗的帘笼,折射出幽幽的冷光。
苍白的肌肤宛如冷硬的脆玉,氤氲寒芒。
就算是大阴阳师安培晴明,面对这份隐藏在黑暗里的美丽,亦不禁心生恍然,为之心惊。
欣赏美丽,是人类与生俱来的能力。
半妖,流淌着一半的血液。
同样拥有欣赏的能力
她觉得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安培晴明很俊美,气质上佳,风度翩翩,和那腐烂在泥土里的恶毒夫君截然相反。
落下帘子,垂眸不语,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
仿佛有蝴蝶落于睫毛之上,投下涟漪的阴影。
旁人的谈论早已远去。
被美色动摇的夫人忽然觉得安培晴明是个孩子他爸的不二之选。
简称,我想和安培晴明生娃。
——
秋日祭典更偏向踏秋的宴会。
头戴朝天冠的美女少女们翩翩起舞,舞姿优美神圣,带着娱神的意思,山林间枫叶层层叠叠,染成艳丽绚烂的红黄二色。
贵族们饮酒作乐,赋诗一首,总是仿照唐国而来的诗词,又学的不伦不类,那些叫人惊艳至极的诗词在宫廷里极受女眷的欢迎,尤其是那首长恨歌,几位深的恩宠的女房们更是爱不释手,即使是出宫在这深秋宴会上,话题仍然是长恨歌里的爱情。
夫人不喜情爱。
故而提裙先走。
漫步于满山红枫里,脚下踩着厚厚一层蓬松生脆的树叶,她来了性质,悄悄脱下木屐,褪下白袜,一双白生生的,漂亮可爱的脚踩着树叶,提着裙子,蹦来蹦去。
树影晃动。
阳光从枫树的枝桠里洒落下来。
白的耀眼的肌肤上,似乎黏着一道无法挪开的视线。
悄悄将裙子提到小腿上。
精致的脚踝上,一点白嫩的肌肤,惹得树影晃动不休。
夫人歪着头望去,眸光流转,似笑非笑,粘稠如潭水的眼里燃起幽幽的火焰,饱满红艳的嘴唇勾起摄人心魄的笑容:“请问阁下看的满意吗?”
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草木发出声音。
从树后走出的白衣阴阳师优雅且从容,用折扇挡住视线。
“在下不应该看。”
“是妾身不好看吗?”
“夫人好看。”
“那阁下为什么不看呢?”
“非礼勿视,实乃在下失礼。”
这样的言论逗的夫人笑容灿烂,宛如千树万树梨花簌簌落下。
他终究没忍住透过折扇,悄悄看着女人。
这一看,便是半晌,幽幽叹了口气。
夫人又逗他:“你叹什么气呢?”
他回答:“夫人是如此的美丽。”
她略有得意。
美貌是她身上最具现化,最令人惊叹的东西。
她无才,她讨厌那些枯燥的书本。
她无德,她嫌恶那些贤良淑德的词汇,她是如此的自私而傲慢。
她自持于美貌,并用后世的一个词来形容,就是持靓行凶,她乐意见到那些尊贵的,不可一世的男人们因为她的美丽陷入丑态。
但,她的笑容尚未绽放,就因为他下一句话僵持在脸上。
他用一种很微妙的眼神,光明正大的欣赏你的美丽,一改方才的遮掩。
有阳光洒落在他眼睛里。
阴阳师的眼睛仿佛透明的琥珀。
他的眼神,就像欣赏落日的余晖,瑰丽的晚霞,半山的红枫和一首惊艳的和歌。
说人话就是全是感情,毫无**。
他惊叹:“夫人的美貌真是世所罕见的呀。”
夫人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她看着这个阴阳师,心里燃起一股无名的怒火。
他欣赏夫人,一如欣赏山林间美丽的风景。
并不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这令夫人非常恼怒。
安培晴明,真是讨厌呢。
——
面对讨厌的人要怎么做呢?
夫人只是身着华裳,于水池旁月光下翩翩一舞,就将青年亡灵的怨念勾引了出来。
“鸢……”
“我的……”
“鸢……”
一声声凄凉的呼唤。
浮肿可怕的幽灵穿梭在回廊里,不停骚扰着家里的女眷们。
直到幽灵们敲响家老的门,对此视而不见,拒绝请高人来降伏幽灵的家老们终于妥协,迫不及待下了帖子。
找谁好呢?
帖子是下到阴阳寮里的。
当天值班的博士是阴阳寮寮头的儿子,贺茂保宪。
他于逢魔时刻乘牛车而来,车轮子碾压石头路面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道路两旁的角落里,横七竖八窝着枯骨。
冬天寒冷难耐。
即便是京都,亦有不少穷苦人家冻死饿死。
贺茂保宪扫了一眼街角里满脸愁苦的亡灵们,心生悲悯。
生前不得安乐,死后亦不得安宁。
若是近日无事,可寻方便时候,来超度这些孤苦亡灵。
“大人,产屋敷家到了。”
侍从弯腰回禀一声,跳下车上前敲门。
不多时,产屋敷家的管家便来迎接,带着贺茂忠行进去。
产屋敷家曾经是皇亲国戚,祖上有稀薄的天皇血脉,后来被排挤出政治中心,又另起炉灶跟着唐国的商人经商,赚取到大量的财富。
产屋敷家的宅邸保留着位极人臣时的豪横,每年为了维护宅邸的规模,需要向天皇缴纳数目巨大的金钱,无数纵横交错的走廊通向幽暗的角落,一处处宛如死水的池塘里只剩下了残荷断枝,一缕缕黑色的怨气从池塘里飘出来,充斥着整栋宅邸。
“鸣的尸体,就是在这里发现的。”
家老的声音里,并无更多感情。
贺茂保宪颔首:“在下知道了,那么幽灵只有夜晚出没吗?”
家老想了想:“是的。”
贺茂保宪将双手拢在袖子里:“请等待夜晚的到来。”
家老忍不住询问他:“不可以白天吗?”
贺茂保宪摇头:“不可以。”
因为他是专业人士,又是阴阳寮的少阴阳头,所以家主只能忍下恐惧,吩咐下人:“让鸢夫人准备好丰富的晚膳招待阴阳寮来的贵客。”
鸢?
这个名字就像一阵风。
吹过贺茂保宪的心头,无一丝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