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宅各处皆己落钥,白日繁杂的人声消弭在夜色里。
屋檐下红纱灯笼被风吹得摇摇荡荡,刚办过喜事的大宅处处遗留热闹的色彩。
池水倒映着暖红的灯色,一只素白消瘦的手没入水中,一泼一挑,将灯影搅得散了。
水面映入一张哀戚的脸。
待婢在旁焦急不堪,欲言又止,知道劝不住,也不敢劝。
水中人卷起的袖角湿透,轻薄的衣料紧贴在手臂上,隐约瞧得见手腕上紧裹的白纱。
瑞景园外,谢氏遗孀邹夫人一脸焦急地带着人穿过庭院,匆勿赶到池边。见到眼前情景,心脏紧紧揪成一团,压低声对左右斥道:“还不去把姑娘带出来!”
几名婆子立即蹚水入池,将站在池心发证的谢芸拖了出来。
邹夫人抹了把眼角的泪痕,走上前去,又惧又怒,一掌打在谢芸脸上。
“没心肝的东西,你定要将娘的心撕碎了么!”
被打的少女歪着头,眼睛半闭着没有一丝反应。
婆子示意不宜声张,邹夫人停住泪,强压下疾戾神色,挥手命人将谢芸带回房。
屋中,一盏残烛孤零零地立在铜台上,待婢已为谢芸换下湿透的衣裳。
她消瘦的手腕无力地搭在床边,邹夫人亲自替她解下裹着的白纱,白皙柔嫩的肌肤上,横七坚八烙着深深的长痕。
邹夫人只瞧了一眼,便心疼地别过头去。
婆子端来汤药,半盖喂下去,虚弱地闭着眼的少女幽幽苏醒。
“孽障,孽障!你不如一刀杀了娘,也好过让娘整日这般担心吊胆!”
谢芸脸上一点血色也无,张开干裂发白的嘴唇低吟道:“娘,我是怎么了?我...我又做了什么糊涂事了吗?”
邹夫人心痛至极,忍不住哭了出来,一把抱住女儿哀道:“没有,没有!我的好孩子,乖芸儿,是娘不好,都怪娘的命不好,连累你们姊妹俩跟着受了这么多的罪!”
灯烛熄灭了,折腾半宿,天幕已透出几许青白。邹夫人疲惫走出瑞景园,刚跨过门槛,整个人便摇晃着地朝外栽去,幸被婆子们眼疾手快地搀住,才免于摔伤。
婆子担忧地劝道:“忙了一整晚,夫人累了,莫如回房歇息吧?”
邹夫人摇摇头。“无碍,我挺得住。”
清晨上院就已忙碌起来,各处管事的婆子们天不亮就进来内宅,站在院外等着向嘉武侯夫人回事。邹夫人越众走上前,与其中几个体面的嬷嬷寒暄。
屋中侍婢撩帘迎出来,“舅夫人快请进,怎地这一大早就过来了?”
邹夫人强打起精神挤出个笑容,“人老了,觉是越来越少,索性睡不着,不若来姐姐这儿帮忙。”
她将婆子留在外头,独个儿进了内堂。
嘉武侯夫人正在梳妆,邹夫人从侍婢手里接过梳篦,上前替姑姐篦发。
从镜中望见她憔悴的脸,嘉武侯夫人挑眉打个眼色,侍婢们无声退了出去。
屋中只余她二人,邹夫人再也忍不住,眼泪滚滚而落。“姐姐,我可怎么办啊?我的芸儿该怎么办啊?”
嘉武侯夫人叹了声,轻轻握住她的手,“昨夜的事我听说了,芸儿的病你放心,我会叫淳之找最好的大夫给她瞧治,不论什么珍稀药材,也定给她……”
“姐姐,”邹夫人抱着她的手臂扑跪了下去,“芸儿这是心病,她是心病啊!她嘴上什么都没有说,您知道的,她是最乖巧懂事的孩子,她就是自己个儿揉碎了心、疼得骨头都断了,也断断不会说半句叫人为难的话。她又是个姑娘家,脸皮薄,爱体面,可她心里想的什么,难道您不知道吗?她是您看着大的,敬您爱您就同我这个亲娘没两样。姐姐,您救救芸儿吧,我不求她嫁个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过什么繁华富贵的日子,只求她能好好活着。她已经够可怜了,她爹早早撒手去了,我这个当娘的又是个没用的人,自幼定亲的姑爷,还没把她娶过门就没了……若非洹之,我们娘儿仨也早在赴京途中就死了。姐姐……”
“傻子。”嘉武侯夫人打断她,没叫她将后面的话说完,“芸儿还要嫁人的,莫胡说八道折了她的前程!”
敛去眼底哀怜的神色,嘉武侯夫人叹了一声,“她没有父亲了,可还有母亲,还有我这个姑母,有你和我给她做主,替她筹谋,她如何不能嫁个好人家?你只管劝着她放宽心,安心等着出嫁。”
邹夫人摇头道:“姐姐,不成的,不成的,芸儿她……”
“舅母?怎么这一大早就过来了?”
帘外一道女声,适时打断了邹夫人的话。嘉武侯夫人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脸上浮起笑意,朝来人伸出了手。“葶宜,你来了。”
葶宜郡主扶着侍婢的手,袅袅婷婷拨帘走入进来。
邹夫人忙拭了泪,强挤出一抹笑站起身,“淳哥儿媳妇儿,今儿来得倒早。我这不是……闲人一个,没什么事儿嘛,特来你母亲这儿,说话解闷来了。”
葶宜笑道:“舅母哪里就是闲人了?咱们蘅儿妹妹眼看就要及笄,母亲早就交代给我,说要大办特办,风风光光的把蘅儿妹妹介绍给京里的夫人奶奶们,舅母往后要忙的事可多啦。”
提及自己幼女谢蘅,邹夫人下意识瞥了眼嘉武侯夫人的脸色,——是啊,蘅儿也要及笄了,两个女儿前程未定,凡事都要仰赖宋家。
葶宜从她手里接过梳篦,站在嘉武侯夫人身边亲自替她挽发,“嬷嬷们在外头候了多时,媳妇儿这正有两件紧要事向您回禀……”
邹夫人讪讪笑道:“那你们先忙,待你们忙完了,我再进来说话。”
葶宜笑道:“不打紧,舅母在次间用了早点再去。听说芸妹妹身上不舒服,我叫人煮了一锅桃胶金耳珍珠汤,待会儿便随舅母一道儿送到瑞景园去。”
邹夫人寒暄几句,讪笑着去了。嘉武侯夫人望着她的背影,长叹一声。
“芸儿妹妹母女三人,也确是不易。”葶宜替邹夫人挽了发髻,选枚赤金猫睛镶红宝的发冠簪在髻上,“若非老祖宗坚持,叫洹之娶了芸妹妹,也没什么不好。”
“你呀,”嘉武侯夫人宠溺地拍了拍她的手,“莫跟着你舅母一块儿胡闹了。你二弟妹已经嫁了进来,跟洹之成了夫妻啦,咱们这样的人家,最瞧重的便是规矩体面,再不可讲这样的糊涂话。”
葶宜低身凑近她耳边,笑道:“要不是怕娘您舍不得委屈芸儿,我瞧,就把芸儿一并许给了二弟也没什么大不了。”
嘉武侯夫人佯怒着拍了下她的手,“你还胡说!”
梳妆罢,管事嬷嬷们鱼贯走了进来。嘉武侯夫人坐在主位上,葶宜手持账册,一一替她记录着今日要紧的回事跟示下。
片刻后外头传报,说二奶奶并几个姑娘都到了。
嘉武侯夫人挥退婆子们,神色中略带了几分疲惫,唤住葶宜,吩咐她道:“待会儿你留下,还要商议你二弟夫妇回门之事。”
葶宜含笑应了。
祝琰随侍婢走入屋中,与几个姑娘一道向嘉武侯夫人请安,按次序落座后,葶宜便命传膳。祝琰起身,被嘉武侯夫人挥手拦了下来,“你不必跟着忙了,昨日族里的长辈们都在,你跟着嫂子们行事是不错的。今日只余咱们自家人,我这儿不必立规矩。”
朝葶宜的方向望了一眼,笑道:“再说,这里有你嫂子操持便够了,你安心用膳就是。”
今日在座都是宋家内宅女眷,宋洹之兄弟四人,唯有他与长兄已成婚,余下几个姊妹,年纪都不足十五。嘉武侯房里纳了两名姨娘,宋洹之的四弟宋瀚之便是姨娘所出。
正用饭的时候,听得外头婆子带了几分惊喜的请安声,“大爷二爷今儿怎么一块儿过来了?”
众女眷除嘉武侯夫人外,皆含笑站了起来。
当先走进来一名高大魁梧的男子,正是嘉武侯世子宋淳之,他自幼随嘉武侯长在军营里,十几岁就在马背上拼出赫赫功名。当年与葶宜的婚事乃是御赐,婚仪由礼部全权操办,很是风光。
只是不知为何,成婚至今已有七年,二人仍未育有子女。
后面进来的宋洹之比之兄长,瞧来更显清雅端方。身量高挑,窄腰束带,颇见潘卫之风。
只是生平不喜言笑,面无表情的模样冷肃孤傲,令人望而生畏,不敢靠近。
“晨早见了几个大人,谈了会儿事,出来便遇着了二弟,忙拖着他来陪娘吃个早膳。您知道的,若是不把他看牢了,少不得又是十天半月见不着一面。”宋淳之作势拽着次弟,惹得众人都笑了。嘉武侯夫人招手命人看座,宋洹之不言声,默然在她身侧的位置坐了。
嘉武侯夫人笑道:“这是你嫂子的位子,去,到你媳妇儿身边坐着。”
宋洹之闻言,看向祝琰。
昨晚他归家迟,原以为她会在房里等着他回来,谁料一进门便见暗灯落帐,她倒自在熟睡,惹他一人在外百般踌躇纠结许久,不知回来如何相对才好。
今儿祝琰穿的是套月色裙子,裙摆袖口绣了紫藤花枝,虽清雅脱俗,衬以她新妇身份,倒显得过于素净了。
祝琰脸上浮起了淡淡一层羞意,侧过头去假作未听出婆母话里的揶揄打趣。
宋洹之在众人带笑的注视下起身,挪到祝琰身边。
举箸之时,不经意与她两手相触,虽极快便分开了,仍是察觉出她握着筷子的手微凉发颤。
她是害羞,还是紧张呢?
嘉武侯夫人与葶宜说起回门一事,“礼单我瞧了,你想的十分周到,可见是用了心的。稍后抄送一份给你二弟和二弟妇,瞧他们有什么需要添减的没有。”
又道:“也给你祖母过个目去。”
说到这里,转头看向祝琰,“你祖母在家庙修行,一向不理杂事,你与洹之成婚那日,偏巧又发了旧疾。这两日精神好了些,晚些时候,你与洹之亲去磕个头,向你祖母见礼。她老人家一向疼爱洹之,也十分看重你这个孙媳妇。”
祝琰忙应下。
从内堂出来,未走出院门,便听雪歌低声提醒,“二爷在后头,应是陪您来了。”
祝琰停下步子,沉默地站在门下。
阳光照在她雪腮上,薄施脂粉,便足够明艳耀人。
白日瞧她,比夜里灯下看来更显纯净。
她不说话,他也没有打算开口。见他越过她,走出几步侧眸望过来。
雪歌一脸为难,不知缘何这对新婚夫妇都不肯出言,你等着我,我等着你,偏又不肯并肩行路。
走了好一阵,宋洹之在一条僻静的小道前停了下来。
他瞥了眼祝琰,淡声道:“祖母的院子就在前面。”
祝琰点点头,驱步上前。宋洹之立在小路中间,没有避让开来。
她停住步子,仰脸望向他。
男人的眸光幽深如星海,半点猜不出情绪。
他瞭了眼她身后跟着的侍女,迟疑地低咳了一声。
祝琰听见他压低的嗓音。
“你可是……受了什么委屈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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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别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