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歇雾沉,已是黄昏。
嘉武侯府上院早早点了灯,祝琰手捧琉璃罩子,悬置烛上。曳动不住的火苗瞬时化成一团圆融的暖光,暾暾映在窗上。
里室传来隐约的说话声,是嘉武侯房里的卫姨娘,四爷宋瀚之的生母。
娘家兄长五十整寿,午后递信进来,央她带同四爷一道聚聚。
侍妾的娘家算不得正经姻亲,需得到主母准许方能往来,若非极重要的大事,卫家必不敢托大求宋瀚之一道前去。
嘉武侯夫人向来宽和,不会在这些事上为难,柔声道:“明儿叫人备一车土产,略表咱们侯府的心意。瀚之难得出城见见世面,多留些日子无妨。”
正说着话,葶宜拂帘进来,嘉武侯夫人在内觑见她,便招手唤到近前吩咐,“卫爷寿辰的事,你尽快打点下去,肃宁虽不甚远,一来一回也得十来天,多带些人手,跟着你四弟,万万不可出了岔子。”
卫姨娘道:“夫人菩萨心肠,还劳动郡主为我们费心操持,贱妾感念在心,只是侯爷那边会不会……”
“放心,侯爷仁义,不会不体恤你的。”嘉武侯夫人拍拍她的手,示意不必忧心。
祝琰捧一盏苦荞茶在手,只嗅那清冽的馨香,一直没有入口。葶宜从内出来,马不停蹄吩咐婆子们去打点明日宋瀚之上路的车马行装。
稍间的炕前坐着邹夫人,半侧着身子瞧书意在几上描花样。偶尔与祝琰搭几句话,神色恹恹,不过是勉强维持着和气体面。
屋内静悄悄的,侍婢婆子进出的脚步都放得轻缓,片刻外头喧哗起来,葶宜被人簇拥着折返,“娘,爹和淳之他们回来了,已进了东门。”
嘉武侯夫人拊掌笑道:“快,吩咐厨上准备些吃食,这几日在宫里头必是寝食不定。外院那边可都吩咐好了,热水沐具备了不曾?”
葶宜抿嘴笑道:“何须娘您操心过问这些琐碎事,那些婆子们省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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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院松风苑里,嘉武侯重重拍了下桌案。
“混账!”他坐在案后,瞪视着面前的次子。
“平素我是怎么教导你的?如此冲动冒进,逞一时之能,若是出了岔子,给人拿住把柄,岂非坏了大事?”
宋洹之立在阶下,垂眸不语。
宋淳之从椅中站起身,笑劝:“父亲息怒,洹之他知错的了。咱们宋家一直以来,也忍耐的足够久了。这回洹之带人挑了他们沧州、术常、毕县三个私器坊,叫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昭白天下,只怕单是应付言官们的责问,也够他们头痛一阵子。”
他拍了拍宋洹之肩膀,温笑着道:“洹之一向谨慎,这回持定不住,也是为了我这个兄长,若说有错,是我防范不足,失察在先,还请父亲不要太过责备于他。”
嘉武侯冷哼一声,“便是你太纵容他,才使得他这般胆大,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要闯出祸来。”
宋淳之笑道:“爹,洹之不会的。”
他瞥一眼宋洹之,劝道:“还不快跟爹认个错?爹是担心你的安危,下回,切不可单枪匹马的行动,凡事要跟家里交代一声,从长计议,徐徐图之。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若出了事,叫我这个做哥哥的、叫爹和娘如何接受得了呢?”
待出了嘉武侯的书轩,宋淳之搭揽住弟弟的肩膀,宽大粗厚手掌拍在他身上,朝他挤眼笑道:“你小子,平时不声不响,这一动作,就唱了场大戏出来。你是没瞧见永王当时的脸色,听说自己的私器库给不长眼的马贼劫了,差点在皇上面前跳起来骂娘。”
宋洹之垂眸遮住眼底的幽光,淡声问:“兄长不怪我沉不住气?”
宋淳之笑道:“自然怪,怪你以身涉险,不顾自己的安危。”
正色扣住宋洹之的手臂,柔声说:“洹之,兄长只盼你平安顺遂的过一生,不愿朝廷上那些尔虞我诈脏了你的手,兄长自己会看着办的,嗯?”
宋洹之点点头,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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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罩内灯色流转,上院的偏厅内笑语晏晏,一扫多日来的阴霾。
嘉武侯连夜探访郢王府相商要事,严父不在座,小辈们便没了拘束。
祝琰一向量浅,怕行止失态便未饮酒,退到席外帮两位姨娘照顾几个年幼的弟妹。
她添了碗酒酿圆子放在书晴面前,见书晴低眉扭着手帕愣怔不语,柔声问:“方才席上没见你吃什么,可是困了?这汤圆味道香甜,你尝尝么?” 没得到回应。
杜姨娘歉疚地笑笑,“对不住,这孩子这两日不痛快,一直闹脾气呢。”
安静不语的书晴蓦地抬起手,“啪”地一声拂落了面前的汤盏。祝琰躲避不及,汤水溅到裙子上,杜姨娘慌忙替她擦拭,“对不住,实在对不住。”又惊惧地目视厅内,担心嘉武侯夫人怪责书晴。
这边动静不小,连席上饮酒的众人也看了过来。
葶宜忙起身,拂帘走到稍间,先问祝琰烫着了不曾,又扶着书晴的肩膀低哄:“干什么呀书晴,你二嫂嫂好意关心你,你这样岂不叫人寒心?”
书晴猛地抬起头来,指着祝琰道:“她撵走芸姐姐,我不喜欢她,不想跟她说话。”
一语毕,室内登时静如死寂。
杜姨娘忙上前掩住书晴的嘴,“你这孩子说什么呢?哪个不长眼的在姑娘面前乱嚼舌根,教了姑娘这般胡言!”
邹夫人朝嘉武侯夫人望去,见她满脸的笑容冷了下来,忙起身过来打圆场,“书晴,别听那起子碎嘴的乱说,你芸姐姐是要养病去了,你二嫂嫂这样和气的人,怎么会撵你芸姐姐走呢?”
书晴别过头,红着眼睛不肯再开口。邹夫人讪讪向祝琰解释,“好孩子,你妹妹年纪小不懂事,一时说错了话,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杜姨娘,”主位上,嘉武侯夫人扬声打断邹夫人,“带书晴回房。”
她从来和颜悦色,疼爱书晴。此刻眼底一派冰凉,不带半分暖意。
杜姨娘知她不悦,急得眼角湿了,只是当着小辈们面前,强忍着没有落泪,“夫人,是若眉没有看顾好三姑娘,千错万错,都是若眉的错……”
嘉武侯夫人摆摆手,“书晴大了,眼看及笄的年纪,家里人一向格外偏疼她,不忍对她多加苛责。将来出了门,这般口无遮拦言行无状,岂不叫人看轻了咱们宋家的姑娘?”
目视祝琰,声音放得柔和,“二媳妇儿,你过来。”
祝琰望了眼书晴,露出个温婉的笑,“娘,我没事,我知道三妹妹不是故意的。”
外间书晴听见这句,一推炕桌站起身来,不顾杜姨娘呼喝,快步冲了出去。
葶宜忙道:“姨娘快跟去看看。”
一场家宴闹得尴尬不已,宋淳之等人都替书晴向祝琰致歉,她晕红了脸颊,摆了摆手,“不打紧的,别扰了大家的酒兴,舅母,大嫂你们也快入座吧。”
她转过脸来,歉疚地对嘉武侯夫人行了一礼,“娘,我弄污了衣裳,先行告退……”
嘉武侯夫人点点头,“洹之,陪你媳妇儿回去吧。”
祝琰心内一颤,下意识望向对面沉默的男人。
从他回府到现在,还未与她说半句话,只进门后朝她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方才自己突然被书晴泼了一身汤水,被指摘容不下谢芸,瞧她这样难堪,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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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着灯笼,火苗一晃一晃的闪烁。
祝琰扶着雪歌的手步上台阶,拂帘走入内堂。
她未停步,径至配室屏后,展臂站定,雪歌替她拆下束带,将弄湿的裙子解下来。
梦月抱着新衣进来,低声道:“奶奶,二爷在外头等呢。”
半透的绣屏上,映着一道修竹般的影。她垂眸摇了摇头,没言语,背转身去,任雪歌为她宽衣。
一双手掌落在肩头,灼热的温度引得掌下光滑圆裸的玉肩颤了颤。
他这样清傲冷淡的人,是以什么样的面目表情当着婢子们面前闯进来?
雪歌梦月面红耳赤地退了出去。
祝琰仅着小衣内裙,紧抱着臂膀。
宋洹之低头凑至她鬓边,呼吸笼在小巧的耳畔,听他温声问:“委屈了吗?”
祝琰摇摇头,停顿片刻,又迟疑地点了点头。
宋洹之勾起唇角,笑了。
薄唇轻吻着精秀的耳珠,掌心向下,稍用几分气力,夺开她环在胸前的手臂。
她整个人背身被他拥进怀里,落在颈后腮边肩头的亲吻细密温柔,酥麻的痒还有叫人难耐的热……她不受控地软了身骨,仰依在他臂弯。
多日未见了,夫妻一体,她又如何不牵挂不忧心不惦念呢?
“祝琰……”他轻声地,唤她的名字。
他这样温柔,是为方才她遭遇的难堪而歉疚吗?
祝琰眼底漾起水雾,微扬着下巴,系在颈间的丝带被男人扯散。
宋洹之自后拢住那一捧雪,垂眸瞧它无助地颤摇,眸色渐深。
等不得回帐中去了。
他将她陡然拥伏在笃实的矮柜上,案面摆呈的菱花镜、沐巾、香膏瓷瓶凌乱地散翻在地。
坚实的肌理紧随而上。
祝琰摇了摇头,半是乞求半是无奈地唤声“二爷”。
尾音打着颤,嗓音又哑又娇,根本不像她自己……
“乖,”他俯身紧贴着她雪白的背脊,咬着她耳尖低柔地说,“你用这样的声音唤我,究竟是欢喜,还是不欢喜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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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