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中雷雨砸落。
官道绿荫如洗。
茶馆就在这路旁开了一座。
此界地处三省交界,南来北往者众多,老板自认为也是见多识广,但也不曾见过这样集温和与明丽于一身的美人,店中小伙计都暗中觑了好几眼。
一双凤眼含情,似笑非笑,温柔又似冷淡。
叫人摸不透想法。
茶棚下少女悠悠然点了一杯清茶。
檐角茅草丝丝坠落着雨珠。
另一旁也坐了位穿银戴帽的老者,手中还握着一根蛇形手杖,此刻面上不显,眼底却难免焦急之色。
按理来说,他不该在她面前显露急色。那不利于她待他信任,五仙教正是风雨飘摇之际,新教主待他务必不能如乌蒙贵一样,但是久久在她悠然之色下,他也有些撑不住了。
“小小姐,我们还是快快赶路吧。”
迟则生变啊。
“长老,坐下吧。这馆中青城雪芽嫩绿油润,倒也不错,您尝尝。”
少女神色淡定无波,随手翻开一卷古朴的草木古卷,头也没抬,慢悠悠地对他说了一句。
急也是急不来的。既然乌蒙贵已经搞出了一个天一教,五毒教人心涣散。
多涣散几日也无妨。
有什么不满,她正好一次性处理。
五毒教心法分为两种,一名毒经,一名补天诀。顾名思义,前者毒蛊杀人,后者疗养己身。
这与七秀心法倒颇有相似。
二者同属于会阴属性内功,有修复疗养作用,难怪最后还修炼出了一个返老还童的效果。
功法冲突也许对常人而言是难以解决的问题,而对谢羽来说其实没那么严重。过去在别的世界里,她化用的功法就挺多的。归根结底,无论仙道武道,其实皆是取天地之气为药,修同己身,易筋洗髓,成就不凡之力。于此道之上,她还有些心得。
万法不离其宗。
纵然修炼之道千奇百怪,最终也只有一个结果罢了。
她一目十行的扫过手中典籍,对五仙教的历史也有了几分了解,又对应着五毒和七秀的心法运气行经各自过了一遍。
说起来补天心经这个名字,便知五仙教传承自娲皇一脉。谢羽并不清楚这一世最初那些神灵是否与从前她所见到的那些一样修行,然她至少也曾受娲皇牵引,对她的道术有所了解。
在很多传说中都会提到,女娲乃是大地之母,天地间所有生灵依托于她创造的灵魂和□□而生智慧和知觉。
那位神明几乎了解每一个自她诞生的“孩子”的骨骼纹理智识魂魄,所以她也能信手拈来的激发它们的潜力。
五仙教很好的说明了这一点。
由蛊而生的五物,养育出的“伙伴”,无论是智力和体力,都远超它原本的族群。
这补天诀传到现在,也不知是人力无法修仙道,还是时日太久导致的传承断裂,总而言之,在谢羽眼里,完全就是缺胳膊少腿……
当然也有可能是神魔时代的仙灵草药近乎于灭绝,如今能找到的平替,只能达到这样的效果了。
艾黎坐下来,又完全没有饮茶的心情, “穿过前面的百草坡镇再行百里入山,就能到教中了。”
看到她能研究教中典籍,他心感甚慰。可是她往往翻得又快,实在叫人怀疑她是否能真的理解。
还有一路上乱七八糟地阻碍不停,他实在火急火燎,小姑娘倒是悠然,一点也没有着急的意思。
谢羽又翻完这位长老所掌管的仙教泽厄录。
根据这份记载来看,通常情况下,五仙教的教主,左右护法,都是从上一代的五圣使中选择。譬如魔刹罗乃上代玉蟾使,艾黎曾为圣蝎使,乌蒙贵为灵蛇使。艾黎长老能想到来找前任教主之女继位,来挡其他恶意,也实在是惊掉了一众人下巴。
不过谢羽倒也没什么反感。反正她总是很有时间。
“找个落脚处歇歇吧。长老。要下雨了。”
“啊?”艾黎看了看棚外尚可称晴朗的天色,夕阳才落,只要赶赶路,今夜就能到五仙教了。
跟随而来的妇人道,“长老歇歇吧,赶了七日路,你想必也累了。就快到了。”
艾黎叹了口气,“去百草镇上,那些有几间客栈。”
“可有药铺商行?”
“有。”
谢羽把泽厄录包好了还给艾黎,笑眯眯道,“如此,听长老的就是。”
三人才踏进门,外面层云汇集,滴滴答答落起雨星,未几,大雨倾盆。
艾黎和南纳西二人站在雨窗前面面相觑。
他们自认对于蜀中气象还是有所了解的,天色不像是有雨的样子。方才小姑娘说要下雨,只当她是拖了拖入教时日还未做好心理准备,哪成想真的落雨了。
谢羽提笔写着药方。
“曼陀罗,玄参,山黄草,重楼,艾片……”
要不再加一味五倍子……
她想到了,也就提笔又加了几道。
“长老,可知这镇上药铺商行在哪儿?我去收点草药。”
艾黎一看,八成都是大补药材,并非练毒之术。
“这……”
何况五仙教功法与蛊相辅相成,凡入教修行者,必先种命蛊,才能引灵入体,通晓百虫。小小姐虽看过了五圣功法,却还没有种蛊,怕是修习不成。
谢羽轻轻叹了口气,“您也不想我回去之后,却一点不通教中五圣吧。”
既然要到这五仙教走一遭,提前搞点虫虫草草也没有什么毛病。
“啊……”艾黎看了看外头暗沉地天色,犹豫了下,叹道,“难得少主有心,我去就是了。”
她愿意修习圣教功法,为圣教献身一二,这再好不过了。这孩子生长在江南,自小没有父母陪伴,五圣教于她而言根本是陌生无比,他原本还在担心她对五圣教无心……也许正是此时,他才有了几分真正要承认这姑娘的心思了。
如此就按她的心意来也无妨,试过一二她也就知道圣教功法与旁的不同了。
艾黎为她带上门,向妇人叮嘱道,“少主独自休息,一定要小心。如今已入蜀,一切谨慎为先。”
“照顾好少主。”
南纳西:“好,你放心吧。”
“长老快去快回。”
这……莫不是还怕她跑了?倒也不至于吧。
谢羽把玩着手中的木笛。
她自认一向都很讲信用的,说出的话就会做到。说去五仙教整治那就一定会去,绝对不干半途而废的事情。
都快到五毒的地盘了,好长老还如此慎重,真是多虑多虑。
谢羽理解,但不赞同。
檐外雨丝滴滴答答。
蜀川的夏雨一向来得急,只这么一会,地面已淹没了一层。
但山川草木青绿,空气湿润清新。
与扬州的微雨十分不同。
雨幕里传来细微的,几乎难以令人察觉的簌簌之响。
像是冬雪大落。
但这是夏日雨夜。
倒是靠的近了,那位叫做南纳西的妇人闻声,身体紧绷,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她忍不住往谢羽的身边靠近了,从背后解开了包裹,掏出一个造型奇特的巨大虫笛。
材质似玉非玉,似银非银,雕刻着蝎尾和莲花玉蟾的纹路。
这大约是因为她曾与圣蝎使艾黎关系亲近,后来在魔刹罗继任教主之位后又做了玉蟾使。
她横笛挡在少女身前,“少主莫怕,南纳西定会保护好少主安危。”
木窗卡啦一声被打的四分五裂。
一条半米长的触角伸了进来。
继而探来的,是巨大的头。
想必任何一个害怕虫蚁的姑娘,看到一只等人高的蜈蚣,都得吓晕过去。
当然,谢羽不包括在内。
三条腿的,九条尾巴的,两张脸的,什么花样她没见过。
南纳西脸色阴沉,横笛在手,笛音响起,带着些不同于汉地的怪异悠长的神秘韵味。
墙壁四周响起一阵阵沙沙沙声。
从各个角落里,钻出来大大小小的蝎子。
谢羽看着脚边经过的一堆,神色微妙。
倒也不是怕。
就是觉得,以前用来泡酒的一些药材,以后要活着用以御使,感触十分不同罢了。
她的目光不由落在了那不速之客上。
话说回来这么大的蜈蚣,泡酒药效一定很好吧。
两方成对立之势。
连那只颇有灵性的蜈蚣,看到她一脸……很难用语言形容的跃跃欲试,出于某种动物性的直觉,探进来的后脚都忍不住往窗外退了一小格。
南纳西:……哎?
手边没有琴,谢羽随手从头上拔了根银簪下来,又抽了木床帘幕上一根麻线绷在红木桌上,指尖拨上去试了试音。
嗡——
真是充满了人间烟火的声音。
蜈蚣一震。
南纳西震惊的发现,她以一根麻线弹了一段教中秘法风蜈引。
作为上代圣蝎使,她一时有些面目扭曲。
实在是……太过于特别。
她倒不是没见过中原人的五弦琴,但是,她也没见过有人用一根弦弹出各种琴音,也没有见过用麻绳做的琴弦。
最重要的是,她还真的用这东西摄住了风蜈蛊。
“大半晚上的,谈啥棉花呢!”
再五音具备,也不能与正经琴音相比啊!何况这大半晚上。
隔壁似乎也听不下去了,踢了一脚墙骂道。
谢羽看了眼墙角,然后无视。
虽说夜半扰人清梦不大好……但除非隔壁能过来帮她处理掉这只蜈蚣,否则还真是得听着。
那只蜈蚣面目狰狞,左右密密麻麻的脚渐变紫黑之色,显然毒性慎重。
而这边的蝎子同样尾尖青紫。
两方对峙,丝丝沙沙的恐吓声不绝。
这时候隔壁也没有动静了。大约也知道情况不对。
南纳西怒道,“何方鼠辈,暗箭伤人,还不滚出来!”
无人回应。
蜈蚣从那短暂的风蜈引干扰中渐渐清醒,挥舞着手臂大小的螯足扑了过来。
谢羽指尖停了一瞬,也不意外。她都还没正式修习五仙功法,自然抹不掉背后之人对其蛊虫的控制力,看来是不能完整地拿到这个代步工具了。她念头只是一转,起身一手捏起桌角拍了过去。
南纳西还没反应过来,那巨大的红木桌就已经砸上了蜈蚣头。
谢羽本来不想表现得这么暴力的。
迫于无奈迫于无奈。
大约是因为她选住的是天字号客房,这张红木桌十分结实,砸过去就擦了几道痕迹。大约也是对方的风蜈蛊炼的拔尖,这沉重的二百斤下去,风蜈头也还好端端的。
谢羽看了,还挺中意。
她刚刚还在想,太过主动地嚯嚯其他蛇虫鼠蚁是不是不太好。
这就有现成的送上门来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