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竹仙觉得被窝里好像塞了个火炉一般,滚烫滚烫的,热得她汗湿了衣裳。
她迷迷糊糊地睁眼,发觉那个火炉是搂着自己的林雪源。林雪源这人体质很奇特,无论天气多冷,身上手上总是热烘烘的。竹仙被热醒了,再难睡着,干脆撑着身子坐起来,借着烛光端详枕边人的脸。
她从未这么认真地看过林雪源的脸,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不好意思多注视她的脸,好像多看一刻,她的脸就会把她的眼珠子烫化了一般。她伸出涂着红指甲的手,用指尖轻轻描着林雪源脸的轮廓。
这人虽然是个姑娘,脸却生得很俊朗。眉骨和颧骨都高高的,绷得脸上线条很流畅,一点赘余都没有。有着驼峰的高鼻梁顺着她侧趴的睡姿插进柔软的枕头里。那双眼,那双总是盛着笑意看着自己的丹凤眼此时正紧闭着,一对浓密的剑眉蹙了起来,好像梦见了什么不好的东西。
竹仙伸出手指给她抚平了拧着的眉头,像哄小孩一样轻拍着林雪源,林雪源的表情很快又平和了下来。
竹仙也跟着躺下来,越看越觉得这人的睡颜像小孩,心里软得一塌糊涂,捏着她枕头边的手指就再度睡着了。
竹仙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林雪源已经起床了,她穿着雪白的里衣,背对着竹仙坐在床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竹仙轻哼着从被子里伸出一只雪白的手臂,从后面环住了林雪源精瘦的腰,迷迷糊糊地问:“怎么了?”
林雪源目光有些呆滞地看着地板上的一片狼藉,说道:“我昨天……”
竹仙以为她是在担心贞操问题,于是懒洋洋地说道:“昨天是你弄的我,不算你破了处,放心吧。”
林雪源哭笑不得地拍了一下竹仙的手臂,拍得她痛哼了一声,说道:“你在说什么啊,我不在乎这个。”
林雪源没撒谎,她确实不在意。她从小被老爹按照养儿子的标准养大,力气被练得比男人的还大,赵庆安和自己打架拼了全力也从来没打得过她。
她凭借着这力气自由,恣意,无拘无束,像草原上肆意奔驰的马,完全不乐意嫁进男人家里做委委屈屈的小媳妇,因此更没想着给男人留自己的开门红。
更别提,她对男人没兴趣。不知道是因为混在男人堆里久了,还是自己天生就不好这口,她就是对着男人没感觉,只觉得是一坨没差别的肉。因此更没想过和男人睡在一起。
竹仙抽回手臂,舒展地躺在被褥里说道:“那怎么能怪我误会,一般黄花闺女都在乎这档子事。”
林雪源只能说:“我不是一般黄花闺女,好了吧?”
竹仙瘪瘪嘴,没再顶回去。
林雪源又坐回床里,挨着竹仙说道:“我昨天想了一下,我不能再浑浑噩噩下去了,我得守住老爹的武馆和镖局,这是老爹的心血。”
竹仙闻言坐起身,披了昨天随手扔在床上的里衣,笑着说:“好呀,想做什么就去做,我支持你。”
林雪源闻言,脑子一抽,问道:“你拿什么支持我?”
竹仙一愣,随后抓住了林雪源的一只手指,放在了自己的嘴唇上,说道:“当然是用这儿。”手指又下滑到她白嫩的胸口,“和这儿,来支持。”
林雪源大早上被竹仙撩拨得脸通红,低着头不敢去看竹仙,结巴着说:“你,你说的什什么话。”
竹仙被林雪源逗得哈哈大笑,娇嗔道:“想什么呢,当然是用我的连珠妙语和我这颗赤诚的心支持你啦。”
林雪源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抽了手下床去洗漱了。
竹仙趴在床边,笑意盈盈地问:“你干什么去?”
林雪源洗净了脸,漱了口,半笑不笑地说:“赚银子去,赚来银子给你。”
她没说赚来银子要干什么,她心里自有打算。
那日后,霜雪渐渐融化,大地回暖,万物也跟着复苏。春天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来了。
竹仙不再想着推开林雪源,也没太热情地缠着她。她只是在林雪源来的时候笑脸相迎,林雪源走了以后就笑脸相迎别人。
那晚的事像是没发生过一般,林雪源虽尝了鱼水之欢的滋味,觉得这事真是快活似神仙,但她也没再对竹仙逾矩过一次。
只会在偶尔贴着竹仙坐,闻着竹仙身上的香,心猿意马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捏捏竹仙的小手和那本就没二两肉的纤细胳膊。
她很清楚,若是以嫖客的身份接近竹仙,只会把竹仙越推越远。她要的不只是几次的鱼水之欢,她要的是能和竹仙心灵相融。
她俩的相处方式有些不一样了,少了些客气,多了些冤家似的互怼。
竹仙牙尖嘴利,总能说出一套套的理把林雪源怼得哑口无言。
林雪源认栽,只能沉默不语。
可沉默不语也不行,竹仙会用尖尖的指甲戳她,戳得她心烦意乱。
这时候,竹仙就会坏心眼地凑上来,故意贴着她,搂着她的脖子冲她耳朵呵气。
林雪源每次都像受惊的猫一样跳开,捂着耳朵红着脸问她要干嘛。
竹仙便笑眯眯地把那对桃花眼弯得像狐狸,嘴上温声细语地说道:“我看看你生气没呀。”
林雪源又气又笑,舔着牙说道:“我哪这么容易生气,我又不像你。”
竹仙便挥舞着尖尖的爪子扑上来要抓人,嘴里叫喊着:“你乱说!我才没有!”
小猫爪子尖得很,林雪源生怕再着了她的道,只能无奈地去擒那人的手。
那人手腕细细的,她一掌就能牢牢握住两只。每次握着那纤细的手腕,她都格外小心,生怕把人的手腕弄折了。
她不是没见过女人,可无论是她那豪迈粗犷的邻居大娘,还是万春楼里其他的姑娘,都没见有人的手腕这样细。
林雪源问过她为什么,竹仙只是撇撇嘴,满不在乎说,可能她那完全不知道是谁的爹是个江南来的瘦竹竿吧。
林雪源很少听竹仙提起她爹娘,似乎她压根不在乎自己的爹娘是哪个。
林雪源不知道她到底在不在乎,只觉得心疼,便更想好好对她。
重振镖局的事务很繁杂,林雪源保留了徐文治管家的职责,借着老爹的名义办了一场聚会,打算以此接过老爹手里的人脉。
西风萧萧,偌大的会客厅内,武林豪杰皆列在侧,手捧酒杯,向彼此笑着敬意。林雪源坐在主座,感受着席下的暗流涌动。
行走江湖还是男人为多,男人一多,自然就不乐意让女人来分一杯羹。因此林雪源提出要接任总镖头一职的时候,座下众人纷纷变了脸色。
林雪源不在意他们的反对,只是把老爹给她的炽金刀拍在桌案上,淡淡地说:“咱们都是武人,不讲文的。哪个不服我,就来和我单挑。要是我林雪源败了,就按照各位叔伯所说的,滚回家当我的后院小娘子。要是我赢了,各位叔伯日后赚银子就得带我一份。”
满院的武林高手望着那把削铁如泥的炽金刀,一时间都有些犹豫。
林雪源这步棋下得好,若是打,就是他们这群大老爷们欺负小辈欺负弱女子。若是不打,就是他们畏战。
众叔伯一时间拿不定主意,只能面面相觑。
就在这时,一个身着青衫的清瘦后生说道:“我来!”
只见那后生提了一把柄绷鱼皮的长剑,脚尖轻点地面,就飞身而上,随后轻飘飘地落在了林雪源面前。
来人是羌州武馆的少当家薛义山,也是薛氏长虹剑的继承人。
薛义山的爹是个十分喜好交际的人,此人为人豁达,从前逢年过节,薛强都会带着儿子到处拜访朋友,这其中就包括林涛。
这两人都是夫人死得早,中年鳏夫带着娃,总有说不完的话题。被老爹忽略的林雪源就只能被大她两岁的薛义山领着到处打鸟玩,建立起了十分深刻的野地战友情。
如今薛义山提剑来战,是给了林雪源一个台阶。
若叔伯们不应战,林雪源今日断然没有一个能名正言顺接替林涛的机会,日后上了江湖还是要受各帮派排挤的。
薛义山是林雪源的平辈,让他来,免了叔伯们以大欺小的顾虑。
况且众叔伯不了解林雪源,但薛义山是他们看着长大的,薛义山的实力他们很清楚,薛义山是否故意放水让招,他们都心知肚明。
如果林雪源在薛义山全力以赴的情况下依然能胜出,那也能证明她确实担得起林氏镖局总镖头一职,可以跟着他们一同走江湖做生意。
林雪源心里明白薛义山的好心,用眼神冲他道谢。
“叔伯们身为长辈,不好迎战小辈,我不怕,我来。素来听闻林家妹子武艺高强,天生奇力。还望妹子别让我失望。”
薛义山提着剑冲林雪源拱手行李,林雪源也回了一个礼,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义山兄。”
林雪源说罢,就提了炽金刀上前,手腕一转,那雪亮的炽金刀出鞘,就直削向薛义山胸膛。
薛义山下腰躲过,接着手一撑地,就抬腿去踢林雪源的胸膛。
林雪源右手抬臂格挡,左手炽金刀刀尖冲前,向着薛义山就刺去。
薛义山闪身躲过,手中长剑顺势刺向林雪源的喉咙。
锵的一声,炽金刀将长虹剑打偏,林雪源矮身下蹲,长腿一扫,直攻薛义山下盘。
薛义山当即提身跃起,一个后空翻躲过,脚尖落地的瞬间长虹剑就破风而来,直指林雪源面门。
林雪源旋身躲过,顺势以极快的速度借力飞踢,一脚踢向薛义山背心。
薛义山反应也快,伸手去擒林雪源飞踢而来的腿,抓着人往地上摔去。
林雪源当即腰腹使力,伸手抓住薛义山的肩膀,借力将薛义山和自己一同摔在地上。
校场上的黄沙被二人的身躯砸得腾飞起来,一时间黄沙飞扬,二人身影掩盖在沙土中,竟难以分得清谁是谁。
二人在土色的沙尘中起身,握紧了手中兵器,咬着牙就又向彼此袭来。
薛义山手中长虹剑宛如银蛇,十分灵活地向着林雪源袭来。林雪源几次格挡,心想一直防守也不是办法。
于是她轻身提气,跃上空中,踩着薛义山刺向她的剑尖就提刀反刺向薛义山。
薛义山见状赶忙侧身去躲,炽金刀雪亮的刀刃擦着他的脸就飞了过去。
薛义山趁这空档看向林雪源那双丹凤眼,只觉得这丫头眼中锐气正盛,活似一把刚开刃的利刃。
只见林雪源在快步中长臂一转,就又提刀刺向薛义山。薛义山迎刀而上,长虹剑与炽金刀瞬时交刃在一起。
只见炽金刀抵住了长剑的剑刃,伴随着林雪源前冲的势头,擦着银剑划过。兵刃相接,发出令人齿寒的刺啦声,橙色的火星随即自剑刃相接出摩擦而出。
林雪源力气奇大,把薛义山持剑的手震得虎口发麻。
她大喝一声,就旋身向着薛义山飞踢而来。
薛义山一个后空翻躲过,还未站定,炽金刀就再次袭来。
他闪避不及,被刀尖刺啦一声划破了胸前衣襟,雪白的里衣当即从裂缝中露了出来。
林雪源乘胜追击,又接连砍劈向薛义山,手中刀风劲猛,在薛义山耳畔呼呼作响。
薛义山心想,这丫头力气也忒大,还好她没用蛮力强攻,不然还真容易被按着打。
薛义山这人剑法虽好,但力气在武林中仅仅算中游水平。林雪源的力气他是见识过的,当年她手撕猞猁的时候,他就在边上看着,差点被这丫头的生猛样吓得尿炕。
这就是为什么当年薛强想给他和林雪源说娃娃亲,被他以出家相逼给强行拒绝了。要是他跟林雪源成一家,那才真是噩梦的开始了。
他正这样想着,就见林雪源一跃而起,双手持刀就竖劈向他的面门。
薛义山当即抬剑格挡,却感觉刀身压下的力道大得出奇,震得他险些拿不稳剑。他被压得单膝下跪,心知自己不能硬扛,找准时机便将全身重量转移到了蹬地的右脚尖,一个后撤,让林雪源险些扑了空。
林雪源很快就稳住身形再度袭来,手中炽金刀那金黄的刀身反射着阳光,发出刺眼金光。
薛义山接连躲过炽金刀的两次猛袭,长腿一伸,挺身而起,矮身躲过炽金刀横劈后就伸腿去绊林雪源下盘。
林雪源刚后翻躲过,长虹剑就紧随而来,林雪源只能提刀格挡。
几招下来,两人仍是难分伯仲。
林雪源力气大,攻势猛,好似猛豹下山。薛义山剑法灵活,像风一样摸不到抓不着,打得林雪源气恼不已。
堂下武林众豪杰看着这二人打斗,眼都看直了。他们不禁想起自己年轻时候的样子,越想越有种辛酸和感慨。
好像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江湖已经成为了新一代的天下了。
此时日头爬上来,晒得林雪源后脖子发痒。她眯起眼睛去看薛义山,发现薛义山也在看她。
薛义山的青色大袖衫衣袂猎猎,在风中翻飞着,活似一个仙风道骨的道爷。他还跟小时候一样清瘦,不染俗尘,用林雪源的话来说就是装犊子,那故作清高的样子看得林雪源莫名其妙想笑。
眼见着她脸上绷不住笑意,薛义山那假正经面具也裂了一道口,露出些许笑意。
他们已经有很久没有见过彼此的笑了。这些年他们都各自跟着父亲走江湖,被生活的担子压得不能像小时候一样发自内心地大笑出声。
此刻站在校场上,站在烈日下,在武林豪杰的众目睽睽之下,他们突然有种滑稽的感觉,好像无论他们怎么在别人面前装大人,到了昔日的小伙伴面前,也还是当年那个一起打鸟玩泥巴的小屁孩。
他们相视一笑,竟有些回到了小时候的感觉,提着各自的武器再次攻上。
只听见校场上传来兵刃相接的乒乓叮咣声,倒像是乐坊里传来的清脆击磬声。
黄沙在二人脚下飞扬,额角的汗水顺着动作洒进地面。雪亮的兵刃反射出刺眼的光芒。这一次,林雪源过分精人的体力总算让她占了上风。
只见林雪源左手刚挥刀劈来,薛义山将将抬剑格挡,林雪源的右脚就又去扫他下盘。
薛义山此时已经被消耗了大半精力,有些体力不支。
林雪源趁机手腕一翻,用刀刃卷住了长剑,回腕一抽,就把薛义山的剑卷飞了出去。
下一秒,雪亮的炽金刀就架在了薛义山的脖子上。
“我输了。”薛义山泄力,长长舒了一口气,“这些年功夫又长进了吧?跟你打真是累死我了……”
林雪源收了刀,有些脸红地说道:“哪有,是义山兄谬赞了。”
薛义山摇了摇头,捡回了剑,笑道:“我的为人你清楚,从来不讲那恭维人的假话。说你长进了,就是长进了,你老实受着就行了。”
林雪源拱手行礼,高声道:“义山兄,承让!”
镖局众弟兄先是一愣,随后掌声如雷,赵庆安带头高喊道:“好!”
林雪源笑了起来,转身对着一众叔伯高声道:“各位叔叔伯伯,不知侄女的表现可否让叔叔伯伯满意?”
堂下众人面面相觑了片刻,为首的资历最老的宋氏镖局的老镖头宋柏笑呵呵地说道:“哎呀,贤侄。许久不见,竟不知贤侄如今竟已有如此武艺。若是涛贤弟在天有灵,想必也会感到欣慰啊。”
见宋柏发话了,众镖头也纷纷笑着应和。
林雪源心中悬着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林氏镖局的新生从此开启在她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