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青野闻言一愣,这才想起最后那一箭。
是啊,正中喉心,岂不干净利落。
可是,她当是离得那么近,眼角眉梢都是泪珠儿,就那么直勾勾的盯着自己。
桑青野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实力,可是,箭在弦上的那一刻,他忽然觉得害怕,手心,后背都是汗。
他不敢以她的性命试险。
若有丝毫偏差,后果不堪设想;若是没有偏差,那么剑锋入喉鲜血四涌,他亦怕她承受不住。
所以临时改变了心意,留了桑奎的一条命。
孔生见六哥不说话,便猜测起来:“六哥,你是怕寨中人说你残杀手足?还是,想留着桑奎再审?亦或者,留他一条命好牵制旁人?”
见孔生猜的艰难,桑青野兀自摇摇头。
曲指敲了敲他的脑门:“别瞎猜了,你六嫂怕血。”
语落,他看了看对面吃惊的孔生,转而另起话头:“孔生,今日之事你立了大功,从前你一直跟在桑奎身边,对玄寨的事务最为熟悉,往后,我想将玄寨就交给你。”
孔生闻言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讲玄寨交给自己?怎么可能,他可是外姓人啊。
桑青野明白他的心思,拍了拍他的肩鼓励道:“有不懂的尽管问我,好好干。”
孔生喜出望外:“多谢六哥信任!”
待桑青野返身再回到船舱内,睡梦中的华婉宁依旧眉头紧锁,似乎还未从惊恐中脱身,他摸了摸她的额头,热度依旧。
桑青野担忧地轻唤一声:“阿宁,喝些水吧?”
他试探着将水囊递到她的唇边,后者却毫无知觉,桑青野只好用拇指压住她的下颌,唇瓣轻轻开启一条缝隙时,他将水小心翼翼地喂进去。
喝了一半,散了一半。
桑青野懊恼地看着怀中的人,忽然觉得自己真的太笨了,喂水这样的小事都做不好。
他虚揽着她的肩头,缓缓将人放回榻上。
船一路滑行,微微摇晃中,他始终守在她身边,生怕往后没有这样的机会,只能偷偷将她的睡颜记在心里。
梦中的华婉宁浑然不觉,再次睁开眼睛时。
已经回到了熟悉的卧房,她盯着床幔看了半晌,思绪久久不能回神。
明芝围在床边,眼看六娘子醒来了,便欢天喜地的去喊人。
桑婆婆端着鸡汤进了门:“阿宁啊,你终于醒了,饿了吧,这是刚熬好的人参鸡汤,快坐起来,我喂给你喝。”
明芝扶着懵懵懂懂的六娘子坐起身,华婉宁这才看见外头晚霞当空,橘光满天。
华婉宁:“婆婆,我睡了多久了?”
桑婆婆轻笑着摇摇头:“好孩子,你睡了整整一日。”
华婉宁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颈,那里的伤口已经包裹妥当了,还有足心,她一抬腿:“嘶。”
明芝:“六嫂你别急,脚上的伤口不深,上了药还得好好修养几日才能下地。”
桑婆婆将吹凉了的鸡汤递到她嘴边,华婉宁忽然闻道浓郁的人参味便问了一句:“婆婆,这人参是哪来的?”
如今人参紧俏,得拿去用药。
明芝听见了急忙抢答:“六嫂,桑夫人得知你遇险专程派人送来的。”
桑婆婆点点头:“阿宁,七夫人她很关心你。”
华婉宁却没有发觉桑婆婆的神情有一丝奇怪,她只顾着问孩子们如今怎样了。
明芝一一相告,她将人参全数交给黄万中,后者已经入药给孩子服用了,如今除了凡章和慈昭还要继续服药,其他几个病症轻的小家伙都已经能归家了。
明芝:“六嫂,你不知道,如今玄寨患疫病的孩童都被收治到大宅里去了,黄医士可忙了,我晚些时候,还得回去帮忙。”
华婉宁立即点点头:“辛苦你了,我并无大碍,你不必担心。”
语落,她又朝门口看了一眼,院落中空空如也,她的心底忽然生出一丝失落。
“你···六哥去哪了?”她依稀记得,自己昏迷之前一直都和他在一起。
明芝脸色一变:“哎呦,瞧我这脑子,竟把最重要的事忘了。”
“三哥,呸,那狠心的桑奎!他在玄寨犯下累累罪行,如今六哥召集全族男子,正在祠堂向桑奎问罪呢!”
桑婆婆一向慈悲,可今日也忍不住帮腔:“没错,三郎真是丧了良心,就该好好惩治一番!”
华婉宁咽下口中的鸡汤,耳边回起桑奎那些狂妄自大的话语,心中阵阵发凉。可比起桑奎的生死,她更在意的却是,南靖军。
南靖军,北上了?
自己困在这山野中许久,全然不知外头的世道如何了。
南靖军奉命镇守滇南之地,若是没有特例,断然不可能挥军北上。
除非,朝堂有变。
思及此,她忽然坐立难安:“明芝,你帮我传句话,我要见桑青野!”
*
桑氏祠堂,灯火通明。
桑家所有德高望重之人都位列其中,大家脸上不约而同露出凝重之色。
先有桑安伉俪大逆不道毒害父亲被关押,这才没过多久,桑奎又草菅人命苛刻亲族惹众怒······
年过花甲的族老桑若海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六郎,桑奎他草菅人命,众怒难平,我看不如将他也关入吊脚楼内,终身不得外出。”
玄寨的人一听登时不乐意了,在下头窃窃私语:“玄寨里死了七个孩子!那可是七条人命啊!”
“是啊,若不是他独断专行,那七个孩子如何会丧命,眼下却要饶他一命?怎么能行?”
桑青野坐在主位上心情沉重,一言不发。他看了看祠堂中间五花大绑的桑奎,他如今倒是躺在地上装死人,一副任由发落的模样,简直与从前判若两人。
桑若海看着三郎这样心中到底有些不忍:“他毕竟是桑家儿郎,如今又没有留下子嗣,若不如,先让他留下血脉,再处死也不迟。”
此言一出,人群中又是一阵骚动。
玄寨一位外姓寨民站出来反驳道:“胡说,他杀人子孙,害得别人家绝后,你们居然还要网开一面让他留下子嗣?”
“简直岂有此理!”
“是啊,杀人偿命!”
“可是,可是他毕竟是···”
“六郎啊,他毕竟是你的族兄,他,他死了,你如何向老债主在天之灵交待?”
“是啊,毕竟桑奎搜罗了那么多的兵器,如今正好拿来充公,也不算全都是坏处······”
“留他一条命吧!”
“不行,桑奎不除,后患无穷!”
·······
各方意见混杂在一起,整个祠堂都显得乱糟糟的。
桑青野烦躁地闭上眼睛。
坐在一边的桑羽白无聊赖的摇着手中的扇子,像是看好戏一样,目光幽幽扫过众人,将大家的神色尽收眼底。
忽然,祠堂门口闪过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桑羽定睛一看,好像是明芝那丫头,他心中一动。
只见桑羽侧身冲六哥低语一句。
桑青野缓缓睁看眼睛:“去吧。”
偌大的祠堂都在为桑奎吵得不可开交,桑羽却悄然脱身。
门外的明芝一直在探头探脑,可是门里头那些男子只顾着争执,怎么就没人看见自己呢?
正在焦急时,明芝忽见七哥翩翩而来。
桑羽:“祠堂重地,你这小丫头围在门口做甚?”
明芝好似看见了救星,连忙凑上来:“七哥好,我六嫂有急事寻六哥,你帮我传个话呗。”
桑羽轻笑一声,心想自己果然没猜错。
他转而问道:“六娘子醒了?身子可有大碍?”
明芝摇摇头:“幸而是小伤,已经好多了,七哥,你能不能帮我传话给六哥?六嫂说有要紧事,请六哥回家一趟。”
小丫头着急的往里头探了探身子,可是黑压压一圈人,将她的视线挡的严严实实。
桑羽摇了摇手中的扇子,面带无奈之色:“这可不行,里头事关生死大事,都等着六哥定夺呢,他确实走不开。”
明芝的小脸瞬间就垮了下来。
桑羽又问:“不知六娘子为何是着急,若不如,我去看看?”
*
桑婆婆为阿宁煮了一碗定神茶。
还没来得及端进屋里,就见桑羽和明芝一道儿来了。
桑羽向婆婆行礼后径直向着阿宁的卧房走去。
桑婆婆顿感不妙,她端着热茶进去时,只见桑羽正在向六娘子行礼:“六嫂,妆安。”
华婉宁奇怪地看明芝一眼,不是让你叫六郎吗?怎么来的是七郎?
桑羽兀自开口:“嫂子莫怪,是我自告奋勇来的,六哥实在走不开。”
华婉宁只好摇摇头:“也没什么大事······”她是想问桑青野南靖军一事,可此时来得是七郎,倒也不见得不能问,于是华婉宁开口:“桑奎可就地伏法了?”
桑羽温柔一笑:“且在商议之中,大家更倾向于饶他一命。”
华婉宁蹙眉不悦:“饶他?”
桑羽:““是啊,六哥恐怕也是这个意思。”
此言一出,华婉宁心中更加恼怒,桑青野这家伙,什么都好,就是有些愚忠,若是在洞穴里一箭射死桑奎,反倒一了百了,如今留他一条命,才是后患无穷。
桑羽默默观察六娘子眉宇之间的变化,敏锐捕捉到她的情绪,于是缓缓开口:“六哥向来忠厚宽宥,又是同族兄弟,自然要网开一面的。”
华婉宁听罢淡淡的娥眉上显出一丝无奈:“那桑奎不止是草菅人命这一条,他私藏兵器,甚至企图投靠南靖军,这一桩桩一件件,足以杀他几回了。”
桑羽点点头:“听闻南靖军发布了告天下文,直言当今圣上年迈昏聩,放任宦官专权,致使朝堂不稳,民心浮动,所以挥师北上欲清君侧。”
华婉宁闻言,久久不语。
果然,南靖军绝对不可能无缘无故离开驻地,北上清君侧!
岂非天下要变?
华婉宁不敢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朝堂要变,那,东宫又如何幸免于难?那她·······
满满的愁绪涌上心头,她越发坐立难安。
抬眸见桑羽还在,她只能压制心中的不安,不露声色的问道:“我看,七郎对朝政之事似乎颇有几分关心?”
桑羽轻笑:“哪里,只是事关国运民生,天下男儿谁能不在意?”
华婉宁眉头紧锁,她很想写一封信回家去,可是,却不确定眼前的七郎能否信得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