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对雕像的破坏力是不可估量的,而地震破坏力最大的则是横波。本雕像的防震设计通过三层装有滑轨和弹簧的承重板组合而成,已在多个国际知名博物馆内得到普及。馆长先生,请您看一下模拟软件在一到八级地震下,大卫像在使用该设计后的破坏成像……”
辛苋尽量放慢语速,等待身后的翻译。
她的交流对象身穿浅灰色微大西服套装,黑色头发天然微卷,褐色的脸上眉头两块厚脂肪长年累月堆积,像江岸两块遥遥相望的临江峰。
巴国经济发展名城——里城博物馆的馆长似乎有着积年已久的烦恼。在辛苋介绍的几分钟里,馆长有两次短暂走神,一次明显分心。辛苋当时并未点破,直到馆长收缩下巴,右眼微眯,左眼扬起看向翻译时,她才顺着对方的目光望向窗外。
二月份是巴国的好季节,铺天盖地的报纸新闻和社交网络都在聚焦一年一度的狂欢节——地球上最伟大、最热烈、最张扬的狂欢盛宴。
仅里城狂欢节就卖出几百亿的门票,其中包括站位票和豪华包间的观赏票。附属的酒店餐饮也在此时达到营业的高峰,里城民众都准备在这两周内赚够今后一年的吃穿用度。
这座一百九十年的木质三层阁楼,自葡萄牙发现巴国后二十年建立,王室的气派体现在高挑的房梁、优良的木质、踩上去无声的地毯,以及辛苋此刻注视的精雕细琢的窗棂。那时的王室建筑开窗虽小但视线极佳,窗外是高耸气派的议政厅大楼和鳞次栉比的街道。
世界各地的人汇聚于此,狂欢节前夕,蜜蜡色皮肤的巴国人穿着吊带裙在街头扭动,举着GoPro的欧洲人则捕捉着每一丝异域风情。
辛苋听得懂一些简单的葡萄牙语,隐约听出眼前这位尽力维持体面却处处捉襟见肘的里城馆长的难堪。
汇聚南美洲两千年人文及自然历史的里城博物馆,一年的经费还不如一个月的军事开支,甚至比不上里城狂欢节一夜花车的消耗。
这是一个即时享乐的国家,来此城的人大多无意了解文明,这点从此刻馆内仅有的十几名游客便可看出。三层阁楼除馆长外只有四名工作人员,四人轮换两人值夜班。若有外国参观团需要介绍,连馆长都要充当讲解员。
让体面人诉苦太过艰难,馆长似乎交代翻译用词尽量中庸,因此辛苋请来的年仅二十岁的当地翻译,在看向辛苋时,面色时而羞惭,时而坦然。
入门处是宣布脱离王室的葡萄牙王室雕像,一楼和二楼的窗户可以窥见一角。
一楼角落里的库房门将关未关,部分本该密封的盒子敞着缝隙。旧到发黄的页片式空调立柜突然轰鸣一声,稍后又继续工作,显然制冷效果不佳。鹅黄色的房顶墙纸几处鼓着包,还有一个拽绳式墨绿电风扇,慢得仿佛快要停下来。
展示自然文物的一楼只有一处稍微体面——几十年前天降的重达四吨的陨石,在玻璃罩里透露出只有知晓其来历才能看出的幽光。其余地方的动物标本修饰得有些拙劣,昆虫标本堆积一处,那里的玻璃最干净,地毯也被踩踏得最少,比别处都要厚实些。
辛苋此行科普意味多,兜售意味少,并无任务,不愿欣赏老馆长艰辛维持的难堪。从翻译处,她得知老馆长的女儿在市里最优秀的桑巴舞学校就读,是今年狂欢夜游行的大热门,那是里城人可以夸耀一生的荣耀。老馆长方才看窗外,应当也是在远眺明晚的预演大道。
与四吨陨石齐名的镇馆之宝是二楼人文展区的原始人遗骸,印证了南美洲人类的居住史。玻璃反照出身穿黑色套装、身形窈窕的辛苋,反光中还有一个亚裔面孔。
辛苋回首,只瞧见宽肩窄腰、笔直长腿的身影,从走路姿势判断,那人不过二十多岁。突然,轰的一声,辛苋觉得手边的玻璃都在震动。
她收回目光,警醒地快步离开,背紧贴墙,试探性地看向窗外。轰鸣声来自东北街区,辛苋想问详情,才想起自己已自告奋勇禀退翻译。
原本彩色花窗的世外桃源显露了它鲜为人知的一角,街上察觉异样的人形态迥异:欧洲人快速伏身,应对有素;亚裔面孔则僵直身体,怔怔圆目。
辛苋可以理解,刚才的轰鸣声确实很像大型烟火。不出五分钟,窗边所能看到的东北街区一角,经过了黑色厚重的防弹车,车顶只余一人的窗口有警察持枪对准瞄准口。一辆又一辆,像进了一个看不见的无底洞。或许有枪声和咒骂声,但因为太远,只能靠脑补。
直到脑后有束目光黏缠,生物学家曾证明过人是有“后眼”的,来自生物的自我保护能力能敏感察觉身后大型危险动物的虎视眈眈。里城博物馆设施再陈旧落后,也不至于在摄像头下杀人越货。
辛苋回头,只看到沉睡千年的木乃伊、庞贝古城被火山灰浇灌的瓶瓶罐罐、印第安人的矛与盾。目光所及,空无一人。
可多少次死里逃生的她神经敏感——会是刚才的亚裔青年吗?
亚麻服装,轻便宽松,名牌双肩包,或许是游客;精心打理的头发,光洁优雅的手肘,出身上流社会家庭。
理智告诉她,对方不过是个家境殷实、假期旅行的大学生,或许在美英澳留学;感性却在心里摇旗呐喊,不要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对象。
辛苋的神经被拉成一张绷力满满的弓,头顶只“呲”了一声,像是高压锅即将嘶鸣的前兆。细若牛毛的一滴水落在她脸上,连防晒霜都溶不透。
她沿着参观线路快步疾驰,用不太熟练的葡萄牙语大喊:“着火了!”木质回转楼梯下,一方被游客和工作人员踩踏的红底黄纹地毯映入眼帘。英文、葡萄牙文、西班牙文掺杂在一起,辛苋只听到“防火设施老旧”“多年未检”“火势上窜”。那方地毯仿佛变成了一张卷着舌尖的金黄血口。
她扶着木楼梯,指甲扣进木材里,梗了梗喉咙,快速抬头。若有视角停留上空,会产生空间错觉——被火焰吞噬的少女目光惊惧、不甘、畏惧,她秀丽的脸在身后火苗映衬下具有惊世的悲剧美,如泰坦尼克号未上救生船的游客,世界末日里没有登上诺亚方舟的逃亡者。
卷长发随着仰头的动作如瀑布泄落。
是否有视角见到辛苋这副带有悲剧色彩的面孔,除她以外无人得知。
因为五十三分,整个汇聚南美洲两千年文明的里城博物馆被烧得只剩下水泥框架。上帝之眼中,这个建筑的顶盖像被顽皮孩童掀开,不值钱的积木般不知散落何处,里边的墙壁仿佛在烤箱转了一圈,糊成一只十二分过火的碳化鸡。
有长存的如那四吨的陨石,它不属于脆弱的人类,也不怕人类惧怕的烟火;有脆弱的手卷织品、画作、雕刻,人类创造的不经考验,如人类自身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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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物馆着火时,馆内只有六名游客:两名埃国人,一名阿拉伯人,一名法国人,两名中国人。其中公务出行的有两人,唔,都是中国人,嗯,真是勤劳的中国人。”
棕瞳深眼的年轻探官被从狂欢大道抽调过来,戏谑中国人只知工作没有情趣之后,又庆幸自己没被抽调到东北街区。“游客眼中,里城是上帝之城,当地人只剩下当下快活,却不知道每年狂欢节是最不太平的时候,偷窃、枪击、争斗、毒品贩卖、艾滋病传播,是平时的几十倍。”
下句话他没有说,“不过狂欢节里博物馆出事还是头一次。”
他敢背后戏谑,却不敢当面调侃。
谁都看得出,满脸黝黑、仿佛刚从战壕手脚并用逃到安全区的博物馆老馆长并不想听到这样的话。毕竟这所谓的头一次,应该就是最后一次了。
刚才他们及火警帮博物馆清理了库存,布满皱纹的老馆长仿佛死了,话不知道从哪里吐出来的:“只剩下百分之八了,别的都没了。巴国,历史没了,我,是罪人。”
探员不敢戏谑,看向没放好筷子般双腿搭在电脑桌前的局长:“那两个中国人彼此认识吗?”
“应该不认识,他们分别乘坐不同的航班,甚至从不同的地点出发,两个人的公务毫无交点。”见警长仍盯着自己,探员快速看了一眼资料,“辛苋,中国北城出发,博物研究所工作人员,火灾发生前还和馆长介绍了他们研究所刚研发的抗震展台,曾多次援助国际文物修复,去年的航班信息分别前往柬埔寨、泰国、墨西哥。”
可是火灾发生时,她停留在博物馆的时间最久。别的游客都在急忙逃生,出去之后不是咿咿呀呀找警方控诉,就是要毛毯、要火警送他们去医院检查。
只有她审视般地盯着所有的人——所有的人指的不止是游客,还有工作人员、火警、调来的军队。目光尖锐冰冷,站在那仿佛勘破了隐晦难堪的秘密。局长不太喜欢那个目光,这还是第一次居高位的他被人这样审视,后背像爬满蚂蚁,开始吞噬皮肉。
“另一名康钧,从美国洛杉矶出关,物种多样性研究员,出关时团队曾向我国报备过,一年内两次拜访亚马逊丛林,分别从埃国、哥国登陆。”
探员说完下垂一侧嘴角。这两个人身份完美无缺,有正经工作、合法经济来源、社会地位,实在不符合犯罪人侧写。如果博物馆火灾确实是人为的话,犯罪人的形象应该为社会无业、流动性强、有案底、社会融入度低。
汉语里一音多字,泣不成声的馆长闻声细看:“这个‘钧’是钧窑的钧,中国的一种格外古老迷人的瓷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