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澜愣住了。
深渊区一直被视为地表区的对立面,理论上,地表区的人不可能同时存在于深渊区,更不可能出现在极度危险的超深水区。
“等、等下……超深水区?”她忍不住问,“那地方不是——”
“对,没人能活着出来。”粉毛何诗语插话,棒棒糖含糊地在嘴里转了一圈,随意地耸耸肩,“除了他。饱和潜水员里的奇迹——棠鸿大神。”
纪澜嘴角一抽。
问题总是越问越多,纪澜发现自己不光没搞明白之前那个问题,现在又冒出来一个更离谱的。什么叫“奇迹”?什么叫“没人能活着出来”?
她正满脸疑惑地琢磨,旁边的上司已经一眼看穿她的表情变化,抬手看了看腕表:“行了,今天的会议主要是让你认识一下队友,顺便了解你的工作范围。至于其他问题——”
他往门外迈了一步,脚步一顿,“他们会替我解释的。”
门在他身后关上,留下了三道截然不同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纪澜身上。
何诗语率先开口,语气吊儿郎当:“如果把污染类比成我们呼吸的空气,那么在地表区,空气让世界维持正常,对吧?所以如果气压太大,你会感觉非常不舒服,气压越大,就越‘异常’。”
她不等纪澜回应,自顾自继续说:“深渊区也是一样的道理。我们眼中的‘正常’是深渊区的‘异常’。换句话说,只有异变才是污染区的常态。”
纪澜忍不住问:“所以……低污染的地方,反而异变越多,而高污染的深渊区却看起来更像地表区的正常世界?”
“聪明。”
齐虞难得抬头,推了推护目镜,“根据亨利定律,溶解在液体中的气体量与该气体的分压成正比。深度越大,分压越大,水中溶解的气体也就越多。”
“‘深度’越大,污染浓度也越高,也就是更偏离‘常态’,所以高污染区域对我们这群地表区的倒霉鬼来说,反而看着更正常——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他正打算补充更多数据,就被棠鸿打断了。
“这个她应该知道。”棠鸿的语气平淡无波,手上合起一叠资料。
传统的水肺潜水,是背着压缩空气潜入水下,自由呼吸。随着深度加大,血液中的气体溶解量也增加。
如果潜水员快速上升,体内溶解的气体会变成小气泡,快速膨胀,最终伤害骨骼、脏器,甚至直接致命。
纪澜点了点头:“减压病的原理。”
“对。”齐虞微微颔首,“水肺潜水员必须在不同深度停留减压,逐层排出多余气体。即使是五十米的潜水,也可能耗费几个小时才能安全返回。深度更大时,时间更长。”
何诗语摇了摇头,吐出棒棒糖棍:“就是麻烦,折腾个来回,水肺潜水员都快把命耗没了。”
“所以才有了饱和潜水。”
齐虞继续道, “饱和潜水员在高压仓中生活,仓内的压力和潜水环境一致。因为没有明显的气压变化,他们在任务期间不需要频繁减压。虽然减压依旧漫长,但一次完成即可——大大减少了风险。”
“重点是,”齐虞推了推屏幕,放大一张高压仓的图片给纪澜看。画面里,密封舱壁上的警示灯闪烁着冷光,这是棠鸿深潜时居住的地方。
“深潜管理局基于类似的原理,将进入高污染深水区的潜水员称作‘饱和潜水员’。”
“污染区的‘压力’,相当于溶解气体的浓度。”何诗语一边转着棒棒糖,一边轻描淡写地补充道:“深度越深,污染越重,但环境越稳定。可代价是——”
她顿了一下,没有继续。
纪澜的思绪却不由自主跟上了。她已经明白了那未说出口的部分——污染就像溶解进血液的气体,超过极限,回到地表的,估计就是个死人了。
“被‘影’取代。”棠鸿接道。
“影”?
何诗语说:“棠鸿是唯一一个意志清醒进入超深水区并返回的潜水员,同时还能获得‘锚’认证的人。”
第二条规则里,“你已损坏或无法被锚点辨认,请立刻联系管理局并申请隔离”,还真的是让锚点来辨认人。
“损坏”的,还真的是人。
纪澜瞥了棠鸿一眼。
这个人虽然看起来冷冰冰的,但从齐虞和何诗语对他的敬意中,已经意识到他承担的是多危险的任务。
他违背了规则五,进入超深水区,但居然还是活下来了,或许他的“存在”被抹去,就是付出的代价。
可她……又是怎么出现在那里?
“这件事引发了管理局的重视。”棠鸿继续道,“在调查后,我们发现地表区她完全一致的女性的确存在,并且——”
他加重语气,“她还活得好好的。”
“照理来说,人不可能同时存在于深渊区和地表区,更不可能出现在超深水区。”
何诗语靠在椅背上,语调轻快得像在讲段子,“但是你,纪澜!刷新了这个常识!”
纪澜强行笑了笑,却感到脖子僵硬:“所以你们怀疑……我是那什么……‘影’?”
“不。”棠鸿出声打断,目光直视着她,“你很正常,至少从我们的所有观察数据来看——”
无论怎么观察,纪澜都和正常大崩溃时代的年轻女性没有任何区别,天天为时间税挣扎,在医院和家两点一线,试图从污染手中夺回自己母亲。
他们怀疑棠鸿产生幻觉,毕竟人在梦境中,总是常常把现实中不经意见过的人加工成素材。
但在详细调查后,发现纪澜的生活半径过于狭窄,以至于根本没有可能和棠鸿产生交集。
棠鸿试图用平静的目光安抚她,却发现纪澜的目光直愣愣看着她,不知道是不是被吓傻了。
他道:“深渊区的时间规则同样不稳定,尤其在浅水区,比地表区更容易有时间交错的现象。”
“交错?”纪澜平静而敏锐地抓住关键词,“就是说,未来的我。”
哦,看起来没吓傻,单纯无视了他。
齐虞点头:“对,尤其在浅水区,那里的污染浓度低,但压力波动剧烈,导致感官错乱的情况很常见。比如你可能会在同一地点看到‘过去’不同时间发生的事。”
“可是再深水区,”棠鸿缓缓摇头,修长的手指再次在桌面上敲起节奏,“我在从未遇见过这种现象,但遇到你是在超深水区……”
“不出意外,如你所说,人类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未来’。”
纪澜听到这话,脑海里一下子被两幅画面塞满了。
一边是她在浅水区被怪兽追得四处逃窜,变异成个没头没脑的怪物;另一边是她在深水区,被“影”一步步侵蚀,失去理智,最终被夺走一切。
到底哪个更惨?纪澜努力分析,但得出的结论是——不管哪个都够惨的。
“所以你们打算怎么办?”她试探着问。
何诗语突然咧嘴笑了,“刷”地一下抽出根棒棒糖,变魔术一样瞬间拆开,塞纪澜嘴里:“怎么办?还能怎么办,你都进了管理局,当然是下去一探究竟了呀!”
纪澜下意识“嘎吱嘎吱”咬碎,片刻后勉强挤出一丝微笑:“那我能不能选择离职?”
“不好意思,不行。”何诗语朝她眨眨眼。
齐虞好心安慰:“没事,离职的抚恤金挺高的。”
纪澜:……
“这抚恤金给你你要不要啊?!”
齐虞诚恳地点头,看着分外开心:“要啊要啊!”
纪澜:……
果然,所有人中,她才是病得最重的。
“好了好了,”何诗语看她还想开口,赶紧挽住她的手,亲热得像认识了十年老友,“别担心,我们一般行动组是两个水肺潜水员,两个饱和潜水员。”
“现在全员齐了,你!就是我们!等待已久的!饱和潜水员!”
纪澜眉头一挑,张嘴,指自己:“饱和潜水员?我??”
“可不是嘛,”何诗语拖长了音,语气里带着一种“你是天命所归”的笃定。
“走吧,走吧,先测测你的天赋潜力。说不定你天生就是这块料呢~”
纪澜完全不明白怎么就突然发展到要“测天赋”的地步,但已经被几人半推半拉着站到了仪器前。
齐虞低头快速操作了几下,启动扫描仪:“别紧张,死不了。”
“我也没紧张……”纪澜话没说完,仪器已经发出低沉的嗡鸣,接着,一行文字在屏幕上亮起:
潜水员类型:自由潜水员。
纪澜抬头看了看屏幕,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满脑子问号。
何诗语却已经笑出声来,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啊哈哈哈哈,居然是自由潜水员!哈哈哈哈……我们还从来没有过自由……”
她蓦地卡住。
齐虞一脸若有所思:“我们从来没有过在编的,自由潜水员。”
棠鸿解释:“自由潜水员直接下潜到污染区,完全不需要呼吸器。”
“而且——”何诗语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语气里透着止不住的幸灾乐祸,“自由潜水员还可以直接进高污染区,完全靠自己体内的污染适应力生存。你的天赋,啧啧,绝对是救世主!”
“好像很危险的样子……“纪澜默默给自己点蜡。
“安全?”何诗语抿嘴忍住笑,“你是不是对这工作有什么误解?”
齐虞眼神带着一点怜悯:“自由潜水员可比饱和潜水员珍贵多了,因为不会和深渊物质产生交换,理论上污染的抗性比我们都高……”
棠鸿压下意外的情绪,冷不丁开口又把纪澜吓一跳:“就是代价嘛有点高。”
“代价?什么代价?”纪澜警惕地后退一步。
“没事。”何诗语笑得特别灿烂,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先签好抚恤金文件,以后就知道了。”
纪澜:“……”
傍晚,夕阳下,棠鸿在办公室门口,抬手敲了两下。
“进来。”
他推开门,屋内的装饰与管理局冷冽的科技风格截然不同,取而代之的是低调的温暖灯光和实木家具,桌上摆着一盏古旧的机械钟,在翻报告的人头也没抬。
“傅局,”棠鸿站在桌前开口,声音一如既往平静,“她的检测结果出来了。”
“是郑局。”傅郑抬头看了他一眼,表情看不出喜怒:“我知道,自由潜水员。”
棠鸿:……
他点头:“不仅是,她的污染适应能力甚至超出了标准范围。自由潜水员的特性几乎可以确定无疑。”
傅郑合上文件,靠在椅背上,终于抬头:“你来,是想让我怎么处理?”
“改成水肺潜水员。”棠鸿的语气听不出半点迟疑,“现在没人知道这个结果,只有我、何诗语、齐虞三个人看过。我已经让他们保密了。”
傅郑目光微闪:“你在那里,到底……看到了什么?”
棠鸿的手指无意识地攥了攥文件夹。
“还是不能说?”
“嗯。”
“自由潜水员的身份……太敏感。深潜管理局成立至今,自由潜水员的记录只有两例——第一次是五年前,那个从深渊区带回整座城市的污染者;第二次,就是她。”
傅郑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斟酌措辞:“而那个污染者,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了。”
她的行为让深潜管理局建立,让人类意识到深渊区有重要的“时间”资源,但不可否认的是,深潜局规模扩展,大肆“打捞”的过程中,地表区的污染也在加剧。
更多人被污染。
时间永远是单向的,人类也永远只有一次选择机会,没人知道深潜和污染扩张是否具有相关性。
他们不是没有暂停打捞进行观测,但失去稳定时间的能力后,一切观测都失去参考系。
带来完整城区的人,让人类获得对抗末日的武器,但,她终归是个深度污染者。
“是的。”棠鸿低声道,若是自由潜水员的身份暴露,深潜局内外都会掀起风浪。
傅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我真的希望你现在是清醒的。”
“‘锚’认可了我。”棠鸿不动声色,“这是我的队员,我要对她负责。”
傅郑收起笑意,重新拿起桌上的报告:“你说得对,自由潜水员的身份确实敏感,尤其是和五年前那件事有关的时候……好吧,既然是你的要求,我会安排修改她的记录。”
他顿了顿,补充道:“但棠鸿,你得清楚,这不过是暂时的谎言。深渊总会把真相推到人眼前。”
棠鸿微微低头:“明白。”
他转身离开时,傅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也要记得,那个女孩不止是你的队员,她是我们所有人的赌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