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澜站在街角,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的腕表。
地表区的空气沉闷,灰黄的天幕中悬浮着某种不可见的重压,让人喘不过气来。四周行人匆匆而过,个个目光低垂,远处传来“滴答”的机械声,像是这片世界残存的心跳。
“纪小姐,该您了。”柜台后,收税员用公式化的笑容将她的思绪拉回现实。他的语调和蔼,却带着一丝刻意的停顿,每个音节都在强行挤压她的神经。“您需缴纳八小时五十九分五十九秒。”
纪澜看了看腕表,上面显示的数字让她的呼吸一滞——【2小时19分12秒】。
“今天……不应该是我的缴税日吗?”她试探着问,声音尽量平静。
“今天不是‘税日’,”收税员的笑容依旧不变,但眼神微微冷了些,“是清缴日。”
清缴日。
“因为您近期的借贷行为,导致精神评分下降,您提前进入清缴日。”
纪澜的心脏猛地漏了一拍。清剿日,清剿的根本就是他们这些交不上税的人!
她低头再次确认腕表——没有错,她的时间余额不足以支付清缴日的额度。
眼下,她还能调动的时间税不到3小时,而清缴标准至少是8小时。
她据理力争:“我的精神评分一直很稳定,足以覆盖那点手续费,不至于低于危险线。
“是的,您的评分本来够用。”收税员点开屏幕,慢条斯理地说道,“但您连续拒绝深潜管理局的就职邀请,系统判定您未履行社会义务。”
末世中,每个人都有维护社会稳定的义务,纪澜为了照顾生病的妈妈,保留足够的时间额度转给她,始终不敢接受邀请,没想到这反而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可以申请缓期吗?”
“缓期?”收税员的笑容裂开了一瞬,露出一丝像是调侃的意味,“当然可以,您只需要提交5小时的申请费。”
纪澜感到一阵眩晕。5小时?连申请的资格都要花时间?
“纪小姐,”收税员的声音骤然低沉,“时间税不能拖欠,否则……”
“否则什么?”她忍不住问。
收税员没回答,只是抬起手,轻轻在空气中打了个响指。
周围的时间忽然静止了。
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低头的人保持低头,走路的人停在步伐交错的一瞬间,仿佛整个世界的节拍被瞬间卡住了。唯一动的,只有纪澜和柜台后的收税员。
“您真该早点准备。”收税员的笑容此刻显得格外锋利,他伸手按在柜台上,手指轻敲着光滑的表面,然后停止。
纪澜看到他的影子有那么一瞬间……不止一个。那些影子在地面上轻轻分裂、交叠,最终消散在微弱的光线中。
“请尽快选择支付方式,或者我们不得不……”收税员低头,瞟了一眼桌上的按钮,“采取回收手段。”
纪澜浑身一震。她已经听过无数关于“回收”的传闻,没人知道具体是怎样的过程,因为那些人从未回来。
“给我点时间……”她硬挤出一个词。
“那正是我们要的。”收税员轻声说道。
纪澜毫不犹豫调出就职请求,啪啪啪啪在手机上打字:很抱歉因为我的错误操作拒绝了就职请求,我非常希望能够拥有……
她突然打不下去了,昨天已经是她第三次拒绝深海管理局的请求。自从她的妈妈受到污染,她再也不敢接触可能造成精神值下降的工作。
大崩溃时代,每个人都必须进行精神值评分,评分够高,就有可能会被深潜管理局招纳,参与修复“时间”的工作。
潜水员在这个时代拥有最高的身份地位,当然还有不错的收入,如果能够成为潜水员,即使精神值再低,也不用担心没有时间活下去。
真,没有,“时间”。
他们的收入就是其它公民上缴的“时间税”。
如果是一年前,纪澜一定毫不犹豫,但现在,她一旦接受深海管理局的工作,她就不得不……进入深渊区了。
没有人在踏入泥淖后,还能一身干净的。或许她不仅无法再靠近母亲,还可能连自己都保不住。
但她别无选择。
收税员适时催促:“您还有五分钟时间。”
腕表上的时间警告震动让她回过神来,屏幕上的数字飞速跳动:
【2小时01分5秒】
【1小时52分23秒】
【1小时30分29秒】
纪澜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硬生生敲下最后几个字:非常感谢,我希望全力配合管理局的安排。
屏幕一闪,腕表的数字猛然回升。
【2小时02分32秒】
【2小时19分10秒】
时间快速恢复着,但还是不够。
“能不能多给些时间?”纪澜道。
深潜管理局,那是所有人梦寐以求的职位。成为潜水员,就意味着财富、地位,还有几乎无限的时间税额度。
每年,数以万计的公民削尖了脑袋递交申请,而被选中的不过寥寥数人。
她也知道,管理局的邀请几乎从不重复。
她并不能保证管理局会接受她蹩脚的理由,但别无选择,如果实在不行,她只能去管理局门口碰碰运气,或者多发几次申请。
但无论哪种情况,五分钟都是远远不够的。
纪澜的手不经意伸向口袋,那里放着把她用来防身的刀,悄无声息地拔刀出鞘。
她并不打算当街杀人,主要是杀了收税员也毫无用处,解决眼前的,还会有漫漫无期的追责。
但她可以“被杀”。
只要她受到危及生命的重伤,对她的抢救就必然会先于清剿,这是大崩溃时代不成文的规则。
就算抢救失败,也不会比被清剿更差了。
刀刃紧紧贴合在纪澜腕部动脉上,她步伐仓促地后退,眼看就要一不小心“摔倒”。
“叮咚——”
与此同时,收税员的手机响了起来,他低头点了几下手机,随即抬起头,露出标准的笑容:“恭喜您,纪小姐,您的申请已通过。”
他伸出手,声音透着一丝意味深长的愉悦:“你好,我是你的上司。”
纪澜:……
纪澜:!?!?!?
纪澜脑子里一片混乱,手还僵在收税员刚才握过的位置,余温还没完全散去。她突然想起前几年,别说专业对口了,她上赶着都找不到任何一份工作。
如果那时候她能拿到offer,都可以放烟花庆祝了。
最后实在没办法,爱好当职业,成了个给人拍写真的自由职业者。
结果末世了,她躺平了,摆烂了,工作,还是有编制的工作,不光找上门来了,上司还亲自来逼迫她入职?!
电梯门“叮”地一声打开,纪澜的视线被一片冷光笼罩。
脚下的地板像镜子一样映出她略显狼狈的模样,头顶的灯光顺着轨道移动,像是在扫描每一个入内的人。
这是深潜管理局的主大厅,整个空间宽敞得不像是给人用的。墙上没有挂任何装饰画,只有巨大的动态屏幕,一行行数据像瀑布一样垂下,闪烁着冷酷的蓝光。
“高端大气上档次”是她能想到的唯一形容。
“欢迎来到深潜管理局。”
站在她旁边的收税员,也就是她的未来上司,声音不疾不徐,还是那温和到虚假的样子, “从现在开始,你是一名潜水员了。”
这是全球进入崩溃的第五年,崩溃不是曾经科学界所预言的社会制度,或者环境,而是……时间。
崩塌的裂隙贯穿现实,污染像洪水一样从断裂处蔓延。
人类世界被割裂成地表区和深渊区,深渊区无数存档的“副本”相互影响,时间混乱的漩涡吞噬了一切规则。
每一个在地表勉强能够维持正常生活的人类,都恐惧着被污染,或者在无知无觉中被卷入水下世界。
只有“潜水员”们,会主动进入污染中,尝试拼合混乱的时间副本,把它们打捞上岸。
纪澜跟着他往里走,尽量不让自己的目光四处乱瞟。她注意到,尽管这里的设计精致得无可挑剔,但每走过一个走廊,都能听到轻微的机械嗡鸣,像是某种隐藏的设备在监控着一切。
她看到墙面上挂的《潜水员守则》。
规则 1:
如果感到背后有声音或影子在靠近,请不要回头。
你可能会听见熟悉的声音呼唤你的名字,或者感受到温暖的触碰,但记住,那不是你认识的人,也不是你自己。
无论如何,请不要回头!
规则 2:
每次深潜前,请留下一件对你具有特殊意义的物品作为锚点。这是唯一能证明你仍属于现实的方式。
如果任务结束后,你已损坏或无法被锚点辨认,请立刻联系管理局并申请隔离。
纪澜感觉锚点的说法有些像潜水员的“潜导绳”,那是潜水员下水后唯一和地面的联系。
规则 3:
任务中受到伤害,请确认您的血液不是红色。
如果您的潜伴受到伤害,请确认血液颜色,如果对方流出红色液体,立刻停止任务并离开。
对啊,人的血是红色的,所以潜伴的血也是红色的,那为什么确认同伴血是红色后,反而需要远离呢?
纪澜越看越迷惑。
规则 4:
潜水过程中,如果发现自己或队友有影子,请避免靠近。
如果影子开始移动,且与主体动作不同步,立刻通知队友撤离。影子可能正在尝试“替换”你。
规则5:
浅水区是干净的,但是危险的,请注意生命安全。
深水区是正常的,但是肮脏的,请保证思维正常。
300米以下为极深水区,如果有人邀请你进入极深水区,无论理由多么合理,立刻拒绝并返回地表。
规则 6:
深渊中的存档点可能与地表时间线相交。确保你进入的是“正确存档”。
错误的存档是独立的时间碎片,它们无法影响现实,但会消耗你的精神值。
如果发现自己被困在错误存档中,不要回头!不要回头!
纪澜皱眉,这已经是第二次出现“不要回头”了。
不得不说,这句话总是自带恐怖效果,她瞬间脑补昏暗的巷子,黏腻逼仄的石板路,放在肩上冰冷的手指,还有一声——
“回头。”
“啊!!!”
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