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汉堵在门口,把最后一抹天光也严严实实地堵住了,他仰着头,似是不屑地扫了一眼众人,喷出来一嘴粗气,跨步而入,走到斋内。
这时候,明黛才看见,他身后竟还有两个人,那两个人模样与他差不大多,只是看起来年纪更轻,身形比他矮了一些,故而被他全然挡住了。
三人一字排开,便似三级顺坡而下的梯子。头一位形容威武,身长近一丈,直起身来,头顶已要戳到天花板了。他双臂遒劲,一双拳头宛如两个大酒坛子,看起来十分厉害。第二位身高八尺,穿着打扮要讲究许多,长得倒也英武不凡,但明黛首先注意到的,却是他沉稳有力的下盘,比起先前那位,这一位应当更擅长脚下功夫。第三位长七尺余,虽不甚高大,身姿、步法却颇为灵巧,走起路来,竟无半点声响,倒似狸行夜路一般。
明黛又打量了三人一眼,恍然大悟。这三人相貌形似,武功路数却截然不同,若是单独一个出来,倒未必能认得,但今日他们三人一块现身,便能很快猜到他们的身份了。
素面书生笑眯眯道:“姑娘想起来了?”
明黛道:“他们三人,便是近些年来赫赫有名的‘江东三杰’。”
素面书生点了点头,又飞快翻起来他那本记载了江湖大小事务的手书,“不错,呐,你看,江东三杰,乃是同胞三兄弟,近年来,他们仗着一身出类拔萃的拳脚功夫,横行长江两岸,其中大哥身材魁梧,号‘一丈夫’;二哥自恃美男子,又擅长脚法,故号‘两脚虎’;三哥轻功不凡,能一气渡八百里洞庭,自称有三条命,号‘三首蛟’。”
明黛忽道:“他们还有弟弟妹妹吗?”
素面书生摇头,明黛又道:“那为什么是大哥二哥三哥?”
素面书生笑道:“只因他们霸道惯了,旁人年岁几何,都只能叫他们做兄长。”
说话功夫,三兄弟已赶走了一桌人,又坐了下来。小厮上菜的时候,看见客人又换了一波,已是见怪不怪,只当做无事发生,免得招惹麻烦。
大哥吃了一筷子素火腿,啐了一口,“怎么这道菜也是素的?”
二哥悠悠道:“大哥有所不知,此为素斋,这一桌子‘烤肉’‘烧鸡’,都是用素菜做的。”
大哥又啐一口,“见鬼的八大剑派!这一路上重重关卡也就算了,到了别业,也不让我兄弟几个吃口好的。”
三哥目光闪动,道:“听说前些日子,魔教金乌已至扬州,八大剑派这是要防着魔教的人呢。”
大哥道:“他们八大剑派还有完没完?金乌一个毛头小子,有这么可怕么?一天天的没事找事,还有这祭典也是,一堆乱七八糟的繁文缛节,照老子说,七贤他们死都死了,为了死人搞这么大阵仗,还不如让活人吃顿大鱼大肉!”
二哥不由笑了,“大哥话糙理不糙,来,咱俩干一杯。”
三哥道:“若非如此,八大剑派如何做得这武林尊位?不过这一次祭典,大家都各怀鬼胎,更有不少人是为了浮屠珠而来。梁有朋死后,八大剑派的担子落到顾影空身上,我猜顾影空这次搞这么大阵仗,必定有所图谋,不是为了浮屠珠,就是为了魔教,无非是想巩固他的掌门之位。”
大哥瞪大了眼,“那他都不管他师姐的祭典吗?”
二哥也道:“是啊,不是都说,他对季掌门一往情深,痴心不改,至今未娶吗?”
三哥道:“那谁知道?男人嘛,比起来权力地位,一个女人算什么?何况那女人还是属了别人的。”
大哥挥挥手,“那可不能这么说,我这辈子没服过谁,季云亭却算得一个,她可是真厉害啊!蝉联了两次论剑不说,还把华山打理得井井有条、蒸蒸日上的,可太牛了!”
“再厉害不也还是个女人?她是有两把刷子,可是那又怎么样?我看呐,不说别人,八大剑派里边,就有不少人不愿意让她继续当这个华山掌门。”
大哥奇道:“怎么说?我看大家都挺拥戴她的啊?”
“那都是做出来给别人看的,她死了,死者为大,八大剑派捧着她,就是捧着自己,可是她活着的时候呢?季云亭代掌门以来,一桩桩一件件,每一步都是举步维艰,为什么?因为八大剑派根本不想改!一百年了,他们本来好不容易爬了上去,在上边活得舒舒服服的,谁要改啊!他们改了,不就是玩自己命吗?他们巴不得江湖永远是这个鬼样子!”
大哥和二哥都听得目瞪口呆,三哥又道:“也得亏她是个女人,又有一个上官飞鸿那样的未婚夫婿,她能干那么多事,不也有上官飞鸿的功劳?只是她死了,死在了掌门的位置上,不然等她嫁到藏剑山庄,上官飞鸿难道还能让自己老婆继续压他一头?”
“说的也是啊……”
“是你个大头鬼!”明黛拍案而起,气得肺都要炸了,喝道,“季掌门生而人杰,就是死了,也当为鬼雄,怎容尔等小人妄论!”
“哪里来的小丫头片子,也敢跟我们哥几个叫板?”
明黛正要反驳,却听一人道:“人生在世,言而无状,行而无端,怎配为一个‘杰’字?”
明黛叉腰道:“贺兄,你怎么抢我词啊?”
贺青冥微微一笑,柳无咎面无表情,道:“你气性太大,伤肝。”
明黛哼道:“柳兄你多情多思,伤心。”
三兄弟看着他们一同入座,顿时面面相觑,又狠狠咽了口唾沫。
这,这竟然是青冥剑主?
那个小丫头片子,竟然和青冥剑主师徒称兄道弟?
古往今来,敢和青冥剑主师徒称兄道弟的小丫头片子,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传说中来自相思门的明黛,传说她年纪不大,武功却已不凡,济海楼一役,足可称得上一等一的高手。
他们竟然叫明黛小丫头片子。
明黛这口气来的快,去得也快,她一向不会在不快乐的事情上花费太多时间,何况坐在她对面的,是她的朋友们,她的时间,自然要好好花在她的朋友身上。
她道:“你们可算来了,我都等了好一会了。”
贺青冥道:“小友久候,贺某自罚一杯。”
明黛挑眉笑道:“柳兄呢?”
贺青冥无奈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罢了,我替他再罚一杯好了。”
柳无咎道:“你别跟她喝多了。”
“几杯酒而已,不妨事,何况咱们明姑娘点的酒叫‘明月桥’,不易醉。”
三人闲聊几句,杨九霞瞧着他们,神色似有动容,“是你?”
贺青冥侧过头,与他瞧了一会,慢慢道:“是我。”
我快认不出你了。”杨九霞举杯道,“恭喜。”
贺青冥并未理会他这一杯酒,只打量着他的脸,“你的胡子呢?”
素面书生笑道:“他跟老狐狸打赌输啦!”
贺青冥点评道:“顺眼多了。”
柳无咎道:“他是……杨九霞?”
“是啊,你小时候见过他的。”
“我不小了。”
贺青冥揶揄他道:“总比你现在小。”
“哼。”
贺青冥低头一笑,又尝了一口素面,“这家厨子手艺不错,倒有几分天香楼的味道,无咎,你也尝尝。”
柳无咎忽而想起来,按温阳所说,他第一次见到贺青冥,就是在天香楼。
他撇了撇嘴,很想说一句“天香楼比我又如何”,却又怕被贺青冥听见,觉得他无理取闹,莫名其妙跟厨子做比,于是只干巴巴道:“我去加点醋。”
贺青冥不解,“你不是不爱吃醋吗?”
柳无咎道:“今时不同往日,我现在改吃醋了。”
贺青冥觉得柳无咎怪怪的,却也没想明白,只好道:“……那你多吃点。”
柳无咎于是狠狠加了三大勺老陈醋!
不少人暗自咋舌,这个青冥剑主怎么和他们想象的不太一样啊?
自打他们进店以来,其他人明里暗里都在关注他们的一举一动,毕竟这可是青冥剑主在侧!而且他们还齐聚一堂吃素面!
杨九霞没了胡子,原本耷拉着脸,却看见贺青冥和柳无咎这一番互动,竟哈哈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哈哈哈,贺青冥啊贺青冥,你也有今天!”
贺青冥看他一眼,好像是在说“笑什么?难道你没有一个爱吃醋的徒弟?”
杨九霞不管不顾,却笑得更厉害了,而且浑身都已笑得颤抖起来。
明黛不由奇道:“他笑什么?”
素面书生道:“你知不知道他和老狐狸打了什么赌?”
“什么赌?”
“他赌青冥剑主已不是从前的青冥剑主。”素面书生道,“看来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若是他和老狐狸这些年能早些出来走一走,他的胡子就可以保住了。”
明黛心下诧异。
杨九霞并不认同贺青冥的行事风格,但他却赌贺青冥会变化。
或许只是因为,他虽不认同世上很多人,却并不希望他们总是生活在仇恨与痛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