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虚坞 第16章 演出(上)

第二天上午梁洛雨没有来学校，陈星尘看着身右手边空落落的座位，心里也是空落落的。

她仍然沉浸在昨日的种种悲伤情绪里，却又不免担心梁洛雨的身体。这轮感冒症状不重，自己花了一个晚上基本就好了，不过梁洛雨身体总归是弱一些，会不会更严重？

没有手机的时代，陈星尘的思念和担忧是无法及时传递和交互的。趁着午休，她想去梁洛雨的公寓看看她，但是迈出校门后随即又想到自己身份和立场的问题，她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再往前走了。

且不说自己直接去敲门很是冒昧，何况那个陈姨，应该是专门在这里陪伴和照顾梁洛雨身体的，自己去了又能做些什么？

陈星尘一贯是个果决勇敢的人，此时此刻却仿佛被一道无形的结界困在了原地。陈星尘回头望了眼，背后的校园竟不知不觉成了她的保护伞，在里面的一切安全可控；转身过来，眼前这100米的小路，则是通往一个陌生的、全然未知的世界。

她想起来曾经在电影《海上钢琴师》中看到过的一幕，她好像成为了将欲走下船舶楼梯的钢琴师“1900”，面前是阡陌纵横、高楼耸立的陌生城市，那里有他倾慕的女人，但走过去，也可能是万丈深渊。一瞬间她理解了此前从未领悟的电影主角的困顿，在犹疑之后，她也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既然恐惧，便不必勉强。既然无用，便不必打扰。

陈星尘没有吃午饭，她好似刚打了场败仗，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去寝室换了演出统一要求的白衬衣，而后重新披上外套就回到教室里了。

今日午间的教室不同于往日的沉寂，?一进到教室陈星尘就看到黎杉的身前排着队的女孩子们。她们在等待黎杉来帮她们描画淡妆，男生们见到自己平日里暗自喜欢又表面打闹的女生“精致”和“成熟”了很多，开始纷纷打趣起来，教室里是此起披伏的惊叹声和嘘笑声。

“诶？星尘，你不要去画个妆吗？”

“不了吧，谢谢。”

“也是，你天生丽质，不用‘粉饰’。”

秦越这句半是取笑，半是真心话，陈星尘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熙熙攘攘的同学们。她朝秦越苦笑一声，心情低沉又煎熬，就这样过了一个中午。

——幸福和快乐是属于这群无忧无虑的孩子们的，不是属于混沌无助的自己的。

直到下午2点，同学们陆续来到教学楼外集合，等待一起走去学校旁边的小剧院。

陈星尘在队伍里站着，并打不起精神，只呆呆的望着远方，一排高高的榕树挡住了她的视线。那边是梁洛雨公寓的方向，她总企盼着能透过枝叶的缝隙看到些什么。

这时，陈星尘的余光远远的瞄到了一个熟悉的纤细身影，穿着杏色风衣，发型整齐，步履轻盈的向班级队伍走来。

是梁洛雨！！！

——无论什么时候，梁洛雨都保持着优雅高贵的身姿，白色口罩外露出的一双眼闪烁着荧光，看不出一丝病态和破绽。

陈星尘喜出望外，紧忙朝她挥了挥手，梁洛雨看到后也径直向她走了过来，最后两步陈星尘很着急的从队列里跨出，直接伸手拉着她到自己身边。

“好些了吗？咳不咳了？昨天没有发烧吧？” 陈星尘三连问，她握着梁洛雨的手，又是欣喜又是担忧。

梁洛雨：“嗯。不烧了。昨天晚上有些低烧。”

陈星尘：“昨晚？那你......有没有睡好？”

梁洛雨：“还可以，今天早上起来的有些晚，就没来学校了。”

陈星尘：“哎，那你下午也在家继续休息好了，干什么还要来学校？”陈星尘一边很开心梁洛雨能来学校，一边又是真的担心她尚未痊愈就出门，?又着凉加重怎么办。

梁洛雨：“我没事了，想来看看咱们班节目。”

陈星尘：“也是，一年一次错过也会很遗憾，”这个理由陈星尘也能“勉强”能够说服自己，“对了，你吃过药没有？”

梁洛雨：“没有，我不能随便吃药......我爸还没有看过。”

陈星尘：“诶？昨天听到你阿姨说要打电话给你爸爸来着......他没有来看你吗？”

梁洛雨：“他工作比较忙，还没有来得及。”

陈星尘：“好吧......真是的......哪有工作比自己女儿重要的。那你这会儿难不难受？” 陈星尘对梁洛雨父亲的行为有些不满，哪有什么工作比梁洛雨......比这么优秀的女儿还重要的？但是不知道为何，梁父的不靠谱，又让陈星尘有些难以名状的、本不该有的开心，因为此刻在校园里她又可以成为梁洛雨身旁最值得依靠的人。

梁洛雨：“我没事，不用担心。”

陈星尘：“确定吗？听你声音还是有些虚弱。”

陈星尘抬头想去摸一下梁洛雨的额头，检查一下她是否发烧，但是抬到一半觉得自己会不会有些越界，便假装很自然的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

“不信？”梁洛雨拿起陈星尘打理头发的手，引陈星尘的手背轻贴上自己的额头，“你自己看。不烧，无妨。”

陈星尘愣住了，她没想到梁洛雨会主动引她去试温度，仅仅用手背轻触了一秒，她就感受到了梁洛雨如白瓷般爽滑细腻的皮肤，她似触电一样很快把手收回了，只觉心脏跳的厉害。

实话实说，陈星尘甚至没有感受清楚梁洛雨的体温到底多少。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和躁动，她把手背象征性地又放到自己额头上，假意做了比对，然后吱唔的说到：“好......应该不烧了。”

“嗯。”

从梁洛雨露在口罩外的眉眼里，陈星尘读出了她的笑意。

浩浩荡荡的队伍从学校进发，大概走了10几分钟后，到达了城市里最近的一栋写字楼，一楼的汇报厅就是这次汇演租借的场地。学生们按照排布表依次入座，17班刚好在会场中间的位置。视角正对舞台，虽然离得不算最近，但依然能够看的十分清楚，视野宽阔。

夏老师把兴奋雀跃的同学们依次“按住”在位置上坐好，又清点了两遍人数确认46人都到齐后才坐了下来。她自己则坐在靠近过道最边上的位置——各班班主任被错落安置在学生两侧，方便行动和照顾班上同学。耳旁时不时就能听到其他班的老师站起来大喊“都坐下！不要吵！” 陈星尘觉得很像监狱里放风时段巡逻的狱警，场面甚是好笑。

她挨着梁洛雨一起坐在了夏老师旁边的位置，方便照顾梁洛雨，如果她等下身体不适，能够第一时间和夏老师说。此刻她能观察到夏老师正盯着前面两排的教职工区域，似乎有些出神。

陈星尘也顺着夏老师的视线望去，很快从一片黑压压的背影里找到了夏老师注视的目标——身着一席白色绒衣，头顶艳红色针织帽，回眸之际媚态百生的白医生。

她正朝着夏老师和陈星尘的方向笑意盈盈的打着招呼，陈星尘也挥了一下手，只是夏老师微低着头，不作回应。

——陈星尘相信夏老师是故意假装没看到的。她虽然不知道二人的具体过节，也不知道这个白医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她总觉得白医生不是什么坏人，也希望白医生和夏老师能早日和解。毕竟都是成年人了，不必像中学生一样过家家，是不是？

她又想到文芳她们总是针对梁洛雨，这里的细节自己同样不清楚，但是小孩子之间吵架、动手，真的伤起人来，才叫成年人害怕和无解吧。

陈星尘还在看着白医生的位置思索，神情有些呆滞，不料顷刻之间全场的灯暗了下来，着实吓了她一跳。

梁洛雨轻拍了一下陈星尘，叫她看向舞台。

只见蓝白色的射灯顷刻从顶篷交相映下，伴随着一曲高山流水，几名专业舞蹈演员从地上轻轻直起身子，柔美的身姿配合玉仙般的绸缎服饰，一段几分钟古典舞开场，宣告着元旦晚会正式开始。

“哇！”

“好美的身姿......”

能够请来专业舞蹈队表演，?陈星尘再次感慨市一中的雄厚“财力”，校方愿意为学生活动投入如此心血。

在主持人简单介绍来宾后，学生们以班级为单位，根据抽签位次依序登台表演节目。第一个节目是十四班学生编排的一段寝室生活主题“小品”，展示的是学生们妙趣横生的读书生活。

“——不是说了袜子不能乱丢吗？要查寝的！”

“——明白，寝室长！袜子要塞鞋里！”

台下传来阵阵笑声，陈星尘看的津津有味，尤其没想到的是，小品的最后还接了一段教室场景下“椅子舞”，学生们搬来了很多课桌课椅，结束的一幕是几名学生纷纷踩倒椅子，立在上面高呼着高考胜利，陈星尘觉得这高中生的奇思妙想，在苦读书的日子里最有感染力的兑现。

紧接着几个表演不断冲击着陈星尘的五感，有舞台剧版的“霸王别姬”，有热情洋溢的“一中版”歌舞青春......直到八班一个街舞跳的极好的男生，在层叠的背景人墙拥簇下，表演了一段精彩纷呈的机器人舞，配合着DJ的音节和炫彩的灯光，十分带感。

最后一段地板舞特技表演，直接将现场的气氛顶到了极点。

“——太厉害了！”

“——好帅！”

“——第一名！第一名！”

台下是此起彼伏的喝彩声，陈星尘也忍不住拍手称赞，确实是从solo到集体舞的表演都可以打满分的节目。一时间她不免为自己班的节目担心起来，她望见秦越和黎杉在交耳讲话，似乎神情也有些紧张。

“走了走了，要去备场了。”

秦越低声催促着大家，在一段主办方安排的中场歌舞表演后，17班的节目是下半场第一个。

“我去了。”陈星尘起身拍了下梁洛雨的肩膀，示意她在这里安心坐着看节目就是。

“嗯，加油。” 梁洛雨点头，递来一个鼓舞的眼神。

会场的中间瞬时空出来3排，因为是全员大合唱，班级的座位上只剩下了夏老师和生病无法上台的梁洛雨。这时夏老师从提包里掏出一部数码相机，摘下盖套调整了一下角度，准备等下给学生们拍照留念。

梁洛雨偏过头看着夏老师操作，对她手中的相机表现出了些许兴致。

夏老师见状，便把相机递给了梁洛雨，笑着问她说：“感兴趣吗？要不要试试？”

“嗯......我可以吗？”

“当然。呐，从这里看过去取景，按这里是快门。”夏老师边说边演示，随后梁洛雨从她手中小心接过相机，试着对向舞台拍了一张。

“然后按这里，就可以看到刚刚拍的照片了。” 夏老师调到相册，数码屏幕上显示出梁洛雨刚刚拍的最新一张照片。画面正中央是近似73比例的明亮舞台和昏暗的观众席，两侧是深红色的帷幕，由远及近隐隐的展露出三个层次的景深感。梁洛雨的结构感知和艺术天赋让她第一次拿相机就可以做到很好的构图，美中不足的是，舞台上的人有一些糊。

梁洛雨：“唔......”

“很好呀，就是这样......”夏老师只看了一眼，便向梁洛雨传来一句赞许，“觉得糊是嘛？按快门的时候可以先轻轻点一下，就有瞄准框了——啊！啊啊！啊啊啊！！！” 夏老师话音未落，只见一个身着场务组衣衫的男子忽然跌倒在了一旁，手中端着的茶水应声翻落，大片水渍溅到了夏老师浅灰色的西装上。

“哎——啊——啊啊啊！！！” 男子摔了个趔趄，直接趴在了过道的地毯上。

夏老师迅速起身，没顾上自己的湿衣服就要去扶倒地的男子，梁洛雨把相机放到一旁，赶紧打开书包开始翻找面巾纸。

“哎，不好意思，实在不好意思。”这个男服务生起身后一直低着头，连声说着对不起，然后唯唯诺诺的收拾了茶杯很快跑走了。

梁洛雨瞥了眼地毯，似有一处凸起，这男人许是被绊倒的，但她总觉得这人行为有点说不出的奇怪，而一旁的夏老师却很关心他有没有受伤。男子跑远后，梁洛雨没有说什么，只是把面巾纸递给了夏老师，让她赶紧擦一下衣服。

夏老师擦拭了两下，但是茶水打湿的面积太大了，西服的面料一大团深灰色的印子，面巾纸的吸水能力也只是杯水车薪，这对一向衣衫整洁、优雅知性的夏老师来说无疑是致命打击。

夏老师似乎有些崩溃的摇了摇头，匆忙起身对梁洛雨说到：“我去一下洗手间，小雨，你帮忙看下东西，我很快回来。”

“好。”

“可能要久一点，?我或许得洗一下......”夏老师把外套脱下拿在手里，看到这团污渍比自己想的大很多后，留下一声无奈的叹息，“要是表演先开始了，小雨你可以先拿相机拍一些照片，刚刚教过你了......”

“好，放心。”梁洛雨的回复一贯简明清晰，语气则是坚定而令人安心的。

夏老师匆匆离开了。

梁洛雨低头研究起相机上的功能键，扭转镜头切换着感光器，又尝试拍了几张后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舞台上，主持人在报幕17班的合唱曲目。随着帷幕缓缓升起，梁洛雨已经移动到了正对着舞台中央的座位，一手拖着相机，一手搭在快门键上，眼睛透过镜头关注着她的同学们，或者说，关注着那名站在舞台正中间的她的同学。

陈星尘深吸了一口气，同样在注视着眼前的帷幕。她的身前是黎杉和郑宇，黎杉身着天蓝色的到脚踝的雪纺长裙，郑宇则是长款燕尾西装，三对舞者两两相视。

帷幕完全拉起，17班全体同学是白色衬衫配黑色长裤，从干冰散出的缕缕青烟中逐渐显身。舞台的左手边是一架黑色三角钢琴，侧对着舞台，弹琴的女同学穿着米白色长裙，头发束成高挑的马尾，一直搭落到近腰的长度。

“哇——哦！”

“高级！”

台下的观众也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住了，与前面热热闹闹的学生表演完全不同，17班的节目从开场就高级感十足，舞台和服化道处处流露着与同龄人不相符的成熟之美。

随着演奏者第一个音符落下，舞蹈者的男生俯身伸手邀请舞伴共舞，高低音部的合唱声悠悠响起，有力而深远的声音穿透了整个报告厅，表演正式开始。

舞者的步伐跟着音乐的节奏，因为距离很近，陈星尘可以很清楚的看到郑宇瞧向黎杉的眼眸里含情脉脉，像暗夜里纯洁的宝石般在发着炯炯微光。

那一瞬间，陈星尘觉得爱情对于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是真的很美好、很简单的东西。

她看着黎杉，轻声合唱着，脑海里渐渐浮现着梁洛雨的身影。

由于强光径直打向舞台，从台上看下去，观众席只是黑压压的一片，陈星尘并无法看到梁洛雨在哪里。

她的眼睛再无法聚焦，渐渐的，渐渐的，她感觉自己视线变得模糊，眼里黎杉的脸，被梁洛雨立体洁净的五官所取代，梁洛雨冷艳的眼底是一抹旁人难以察觉的柔情，平滑的下颌线连接着白皙的脖颈，胸口处随着动作呼吸起伏，锁骨微颤......

音符流淌，舞者在踏着圈，此情此景，陈星尘的眼里时而是梁洛雨的正脸，时而是标致侧颜，不觉呼吸都加快了。她赶紧闭上眼，轻微晃了晃头再睁开，面前的人终于又是黎杉了。

——洛雨......如果是你在跳舞......如果是我在与你对视，能够轻揽着你的腰，牵着你的手......

不知什么时候，陈星尘的拳头攒紧了衣襟，手心已满是汗了。

她勒令自己伸展开紧握的拳头，在长裤上轻蹭着汗，她知道自己一定是想梁洛雨想到疯了，才会生出这种幻象。她再次警告自己不可以越界——可她控制得住身子，也根本控制不了脑子。

她只好让自己不再看向黎杉了，把目光强行抛向远处，例如，例如那演奏钢琴的同学好了。

陈星尘的目光落在了女同学的手上，可十几秒后，弹钢琴的女生的手，竟又变成了梁洛雨的手，陈星尘的思绪又回到了在钢琴教室的那一天，琴键上舞动着的梁洛雨修长的手指。

陈星尘微微向上移动了视线，她看到钢琴上方的白色射灯垂直打下，模糊的眼眸里是聚光灯中梁洛雨身着白色长裙的纤细身姿，在安静的弹着琴，和着音符点着头的样子，柔美极了。

陈星尘不再抵抗，深深的、深情的，望向她脑海里投映出的梦幻般的女孩。

——如果这是一场她构造的梦，就再久、再晚一点醒来吧。

台下观众席，梁洛雨的相机对准舞台，快门声频频入耳。

在严肃正经的拍了几张全员舞台合影后，梁洛雨分别抓拍了三对舞者的特写和弹琴的女生，而后她的镜头，就没有离开过陈星尘。

她从镜头后看着这张她曾在画纸上描绘过的清秀脸颊，眉骨间是少年的明媚俊俏，面容则是少女无尽的柔和。薄唇微微的张合，是在轻声的歌唱。轻薄的白衬衫第一颗扣子是解开的，长长的白颈上筋脉若隐若现，射灯的阴影便时而打在她浅露的咽喉和锁骨上。

梁洛雨面色欣然，看准时机按下快门。

唰唰，唰唰唰。她记不得自己拍了多少张，直到一曲终了，台下传来雷鸣般的久久不停的掌声。

梁洛雨放下手中的相机，按下代表“相册”的三角健。她一张张的往前翻，神色平静的看着屏幕中的女孩，虽是同一个站姿，但每张照片都不尽相同，女孩或张嘴吟唱，或发丝微动，面色红润，眼眸柔情似水。

她沉思良久，直到翻完最后一张，然后按下删除键，从前往后一一点击“确认”。

而后，她收好相机，捋了捋两侧的刘海，安静的坐好等待她的同学们归来。

——有些秘密深埋在心底，自己知道就好，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