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袁不忌讲,自她辞做天官以来,每日不是在拙讷楼里睡觉,就是在楼顶观星,末了,再注两册《天文星占》,饿了,也不管什么时辰,径直去斋堂讨两个馍馍吃,偶尔在祖师殿扫一扫地,直到崔宜进了紫薇观,她才略略耳闻,师傅竟然收了个吴国公主做弟子。
这本来是不关她的事的,谁料她前脚引崔宜进拙讷楼,后脚崔宜就把天衡搭出了南斗之形,打开了洞府。本来,她不在观中时,弟子们也没几个学观星的,拙讷楼于是常锁,只有众妙偶尔进出;等袁不忌从国都洛阳归来,这拙讷楼就成了她独居的地方。因她醉心观天,其余弟子不敢搅扰,也就无人登访拙讷楼,便是来了,看到八卦阵与石台的敞亮布置,都只当是摆设,谁也不知这竟是洞府的开关。万分之一,若是有人知晓这是尊机关,也很难参透当中奥秘。偏生崔宜,什么弯绕都记得牢,又憋着一股子不服气的劲儿,误打误撞,给天衡解开了。
洞府若是现于世间,不知要惹起多少波澜。当日,袁不忌听到机关响动,而崔宜又奔出了殿外,情急之下,她只得锁了拙讷楼,把天衡复原,又赶上山去,请示众妙。
听到此处,崔宜才知,原来那日拙讷楼大门紧闭,并不是因为袁不忌生了她的气。她大为舒心,接下来,袁不忌再讲什么,她都拿一副寻常心态去听了。
袁不忌在山中寻到正闭关的众妙,禀明了崔宜与洞府之事,道出自己的忧虑:若是崔宜觉察了洞府之事,把它广而传之,那可大大的不妙。要是事情当真闹到那个地步,她只得举一把火,把洞府里的东西全焚了。众妙却说,崔宜决不会将天衡之事说出去,此事难处,并不在她。
这一论断,把崔宜惊了一下。这几日来,她确实没把拙讷楼里的事说给任何一人听。首先,当然是因她走得急,连八卦阵变化出洞窟也不知,没什么好向旁人说道的;再者,山南的师姊们待她冷言冷语,生生把她憋出了沉默寡言的性子。但这些时日,她与众妙见面,只在讲经的祖师殿,众妙师傅怎就断定,她一定不会说出拙讷楼里的情状?
这么想着,她便问出来。袁不忌却毫不在意,说:“这有什么稀奇,师傅从来都是对的。”
不等崔宜追问,袁不忌已兀自讲下去了。众妙说,难处不在崔宜,而在紫薇观其他弟子。
崔宜奇道:“旁的师姊与师兄不是不知道拙讷楼里有洞府么……”
“他们自然是不知的,”袁不忌把手指一指石壁,道:“但是,师傅想叫你学一学这里面的东西,这可就与他们牵扯上了。”
修道之人,凡事讲一个缘分。天衡与洞府都有天工般的机巧,偏偏被崔宜解开,总不能见她不知情,便把事情掩过去。于是,众妙嘱咐袁不忌,将崔宜接来拙讷楼,把洞府开诚布公地向她讲。可是,崔宜是吴人,观里弟子们双双的眼睛,都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若是袁不忌直接与她往来,还把她往拙讷楼里带,免不了惹人心中不平,非议袁不忌身为紫薇观首席弟子,还曾是冯国天官,却偏袒吴人,到时候,观里人心浮动,迟早要乱套。但若是多招几个弟子上来,把崔宜混在当中,又遮掩不了洞府之事。
“所以,师姊这才拿天宫图为幌子,把我招上来。”崔宜豁然开朗,但是,此事一细究,她又愣住了,“师姊,你怎么知道我记得住天宫图呢?”
“师傅说你记得住,那必然不会有错。”袁不忌又是随口一搪塞,只想快些把事讲完,“拿天宫图招人,叫你显一显学问,这样一来,其他师妹师弟们便不会以为我是偏袒吴人。方才在祖师殿中,我装作不认识你,也是怕其他人疑心是我授意你出风头的。”
崔宜听了,不禁后怕:当时她若是快言快语,众妙与袁不忌这一番筹谋,就全白费了。袁不忌却不以为然,说,凡事水来土掩,兵来将挡,有众妙师傅坐镇,这事就算撞进了死地,也能辟出一条生路来。
崔宜垂下脑袋,感激众妙与袁不忌的照顾,但也心下黯然:“如果师傅当时没有择我做弟子,也就不会有这么多麻烦事了。”
袁不忌瞪大眼睛,把她上下打量一番,问道:“你这样想做什么?不是你,也会是其他人。你是自己不想来紫薇观么?”
崔宜低声道:“紫薇观比我以前住的冷廷好多啦。”
袁不忌没听清她的嘟囔,兀自把众妙在吴国择徒的原委讲了出来:“师傅在吴国选弟子,是受了皇帝陛下——不是你的阿爷,是我们的皇帝——应允的。老早前,陛下就说,吴国人总把我们当夷狄,但我朝紫薇观名震天下,是道统所在,若是师傅能在吴国皇亲之中收一名弟子,那便是吴国承认了我们的道统。所以,师傅就借着弟子能在观内为国祚祈福之由,把你从吴国皇帝那里带来了。”
崔宜回想起自己北行的惊险,本以为那便是最酷烈的博弈了,谁知冯国这边还有重重的内情,手心不由沁出一点汗,只觉得自己正在钢索上腾挪,而脚下便是风声呜咽的漆黑深渊。
“啊,还有一事,师傅还叫我同你说清楚,”袁不忌拍了拍崔宜肩膀,语气近似安抚,“天宫图这一出,是师傅替紫薇观转圜,不至于激起观里冯吴之争,但不免把你陷到不大好的境地里。”
崔宜的心猛地抽了一下,问道:“什么不大好?”
“我以前是在洛阳做天官的,如今虽不做了,但名声还在。你身为吴国公主,却一心想要进拙讷楼,容易惹其他师妹师弟对你的疑心,怀疑你趋附我,要做什么不好的事。”
“我决没有这样的心思!”崔宜拧起眉额,一时急得跺脚,她想到自己的本心,又委屈难言,语音几乎哽咽了:“观里,除了龙慈师姊和在清师兄,只有师姊你不会像待仇敌一样待我,我这才……”
在清脸上的忧虑慢慢浮现,崔宜这才明白:原来,他是替她在担心这个。
袁不忌轻拍她的背脊,道:“师傅叫我给你取了道号,就是期盼你能和观里寻常弟子一样,此后观中无论冯人还是吴人,都再无差分。只要你不做妨害观里的事,其他弟子与你相处久了,了解了你的秉性,怀疑必然就消退了。你也不必太忧心。”
“嗯,”崔宜吸着鼻子,把眼泪抹干净,问道:“师傅还有其他吩咐吗?”
“确还有一件,”袁不忌把眼睃一睃崔宜的衣摆,说,“师傅还跟我讲,衣袍,不过御寒遮羞,金线缝的,和棉麻裁的,也无什么分别,叫你不必挑断衣上刺绣了。”
崔宜一愣,两只手忙去遮衣角——她因须膺的话,挑去了道袍上的刺绣,在衣角留下密密的线孔,众妙师傅居然连这也知道。她当真是神仙么?但过了一会儿,震怖消减,崔宜又觉得心中又涩又暖:她来紫薇观后,一直被当作外人提防,可这观里仍是有人无声地关照着她,甚至连她的衣角针线都注意得到。
她感觉自己正受着庇佑。
冥冥之中,崔宜觉得那只写着她生辰八字的锦囊,的确就是天意,是众妙在虚虚茫茫的未来里一眼相中了她。她并不是个无用之人,前程命运已然定好,只等她揭开帷幕,一层层地走进深处去。
“好了,别发呆了,”袁不忌把她的背搡一把,说,“去,我先教你读符箓。”
崔宜立在袁不忌身侧,见她哗啦啦拨开堆放的竹简,从中捧出一只石匣。匣盖揭开,崔宜把头往当中一凑,要看是什么稀奇,见的却是几沓旧黄的纸条,上拿殷红的朱砂画着模样古怪的字。女冠们做斋醮,她们涂的符箓,也长这个样子。
“这一沓,师傅记观中弟子的。”袁不忌吮湿了指尖,一张捏一张地翻找,终于,从中抽出一张颜色明艳的来,“喏,你来看,这上面写的是你。”
“我?”崔宜踮脚,把眼盯住袁不忌手中黄纸,上面朱砂鲜红,明显是不久才画的,“上头写我什么?”
袁不忌把手比着上头符号,先是一个字、一个字念出崔宜的生辰:“这是你的八字?”崔宜点了点头。
袁不忌接着念下去,说:“上头给了你六个字的批语。”
“是什么?”
“强记识,重情义。”袁不忌微微颔首,“难怪师傅笃定,你一定背得下天宫图。”
这是夸赞的词语,崔宜有些羞赧,抿嘴浅浅地笑了一下。
接着,袁不忌又道出崔宜父母的来历,说她母亲的一些事,竟连崔宜自己都不清楚。再念下去,袁不忌吐出了令燕的名字,她抬起乌沉沉的眼睛,随口问道:“你与这个宦侍私逃?”
这一问,叫崔宜背脊都绷起来,她向袁不忌恳求:“师姊,你不要讲出去。”
袁不忌困惑:“我作什么要讲?洞府里符箓上载的事,都是不可外泄的。”
听袁不忌如此说,又见她一脸不在乎,知道这位大师姊不会在这样的事上作假,崔宜不由长舒一口气。同时,她又暗暗惊叹:师傅记的符箓如此详尽,那么——她不禁问出口:“洞府里还有谁的符箓?”
“天地山川,王侯将相,”袁不忌低头,一只手收拣符箓,一只手任意往后一挥,理所当然,只当轻飘飘讲一件寻常事,“俱在其中。”
袁不忌的语气虽平淡,但这几个字砸下来,依旧分量不减,直将崔宜的心也砸溅出波澜来。她困于冷廷十余年,凡所得知,都是听令燕口述,整个世界在她眼里,不过是一副平平整整的画,所有人都住在该住的地方,做着该做的事,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后来出行千里,又同龙慈与在清学史,她方能想象南北,想象古今,想象光阴像长河一样流过,想象人为达目的,做出异乎寻常的事——
像她的道号一样,她素来都是一副新生的样子,她踏过的每一寸土,拂过她袖子的每一缕风,都是全新的,且似乎会永无止尽地新下去,直到她迷失其间。可如今,袁不忌却告诉她,天地之机,都藏在这一只洞穴里,任她翻检观阅——有人替她看过这世间,捂热了,掰碎了,揉在一起,应允她,会一丸一丸放至她的掌心。
这让她感觉安全。
拽住袁不忌的袖子,崔宜仰脸,恳挚道:“师姊,你教教我吧。我想学。”
洞府,紫薇观大数据中心。
袁不忌:师傅说的都是对的。师傅这么做一定有她的道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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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白沙卧孤雁(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