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讲了五日经,众妙又闭关了。听经的时间空下来,女冠们有的炼丹,有的煎药,有的推演易经,还有的学斋醮:设了坛台,一排地摆开贡品,点灯焚香,踩着步子在坛前走,口中念念有词——这花样热闹,崔宜常趴在窗户底下看,里头人觉察了,她便猫腰溜走。
她不光看,还默默学。须膺做斋醮,围看的人多,崔宜也混在当中,溜进屋子里去。其他女冠们把供果递上坛,她也捧着供果奉上;其他人搓火苗点香,她也把香头凑过去烘燃;其他人替须膺递法器,她刚要接,那人却把手一闪,将法器送到另一位女冠手中,徒留崔宜空手立在原地。
须膺要用朱砂画箓,正巧,那碟朱砂在崔宜手边。她心中喜悦,忙捧了朱砂瓷碟,小步跑上前,要递给须膺,不料,步子太急,鞋履踩上了帘幡,只一绊,她身子一歪,虽不至于摔倒,可满碟的朱砂收不住势,只如扯开一面血雨,扑地扬在坛上。
围看的女冠们叫了一两声,屋里便彻底静了。朱砂顺着绸布往下淌,沙沙地洒在地上。崔宜心慌得乱跳,一抬眼,便见须膺愠怒的脸。
她问:“谁许你进来添乱的?”
崔宜结巴道:“我、我只是想帮忙。”
“那倒不必,”另一侧,一个年纪稍长的女冠冲崔宜道,“你们吴人,与我们冯人,从来便是两立的,没有叫你来帮手的道理。你若是想做这些斋醮的事,还请自己另设一坛。”
顿时,血似乎都凉了。崔宜咬着嘴唇,慢慢地把瓷碟搁在坛上,蹲身,正要把地上的朱砂捧起,却听得须膺说:“出去。”
缓缓站起身,崔宜低着头,垂着手,顶着众人的目光,一步一步,挪着打颤的腿,走了出去。门扉“砰”一声阖上。崔宜不敢回头,只是走,四肢似乎都木了。走到自己袇房前,在门口站了片刻,也不敢进去,只觉得走进去了,也不是自己的屋子。
——她在这里,便是个彻彻底底的外人。
眼泪汩汩地往外冒,打在前襟上,沾湿了父亲送她的道袍。须膺说,做道士,不该招摇,她便拿了剪刀,一条丝、一根线细细地挑起来,剪断了,抽出来,将裾上的刺绣全拆了,把手磨得通红,还在衣裳上留了一面软塌塌的细窟窿眼。她以为,只要她够乖巧,便能招得大家喜欢,可此时她才发觉,原来,她天然就已被她们排斥在外。
她觉得天大的不公正。可是没人在她身边,听她诉说委屈。
崔宜调了头,往山门外走。龙慈在前坞,一直不曾回来,在清也不见踪影,她离家千里,回也回不去,叫谁,谁也应不着,只觉得天地茫茫,便是放声大哭,哭声也会给风刮得没了影。
一边走,一边无声地揩眼泪,她迈下石阶,也不知目的,只是走。那只把她召到紫薇观的锦囊,许只是一个安慰,至于到了这边会如何,众妙也从未与她讲起。如今,她要是走到山里头,被狼叼了去,或失足摔下山崖,或许都无人替她哀叹两声。
又下雨了。北荆州的雨,落下来,像冰点子,打在脸上,像钻一只小孔,凉得肌肤发痛。间或有风,撕扯着树木,呜呼作响。她走到半道,天便暗下来了,山里林木蔽天,更是乌黑一团,幢幢的影子,也不知是什么,只在风雨里飘摇,还往她身上扑,虚惊她许多次。惊吓了几回,抱紧了肩膀,她终于走不下去了,卡在山道上,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一面害怕阴沉沉的山,一面心里的委屈又排解不了,到头来,只得呜呜咽咽地哭。可哭也是无济于事的。
甚至,她想,若是令燕活着,也没做那些傻事,同她一起来了紫薇观,她也许好过得多。
后来,不知是怎样回去的,总之,既没有往前坞去,找到龙慈,也无另外的人来搭救她。她只是默然地回去了,至于其他人,更不知她在冻雨里淋了这一遭。
此后几日,她都躲着其他女冠。早晨也不散步了,斋饭更是等人吃完了,她才溜进去,摸一个冷馍馍,捧在怀里,带回袇房里吃。众妙又下山来讲经,她也不跟着去,而是绕到殿后,偷一只蒲团,藏在帘幡后头,自己独自盘腿坐,听完了讲,也不立马出来,而是等众人散尽了,她才慢慢地爬起身,往山下走。
无人看管,也没人瞧见,她又在众妙讲经时睡着。不过,这一回,有人摇醒了她。
“呼噜呼噜,”睡眼惺忪里,崔宜听那人瓮声道,“骇我一跳,还以为是老鼠。”
身子抖一下,崔宜张开眼,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道,一只手把扫帚,一只手分开帘幡,正躬身打量她。她面颊凹陷,蜡黄的皮肤,眼皮浅浅地盖着眼珠子,乌青两个大眼圈,衣摆上点点尽是泥泞,莫约三十余岁的年纪。崔宜骨碌一下爬起来,揉了揉眼睛——这位师姊,她确信,是从没有见过的。
“你是新来的小师妹?”崔宜起身,女道的眼珠子也随之慢慢地转。
崔宜点点头。已经许久没有人同她讲话了。
“我是袁不忌。”
好熟悉的名字,似在哪里听说过,崔宜挠挠脑袋,想不起来。
“不要在祖师殿里睡觉,”袁不忌把住她的袖子,把她掣出帘幡,“等一会儿,山北的男弟子要上来了。”
“山北的男弟子?”
“你不知道?”袁不忌宽袍大袖,走起路来,左右摆荡,像乘一只阔大的纸鸢,她把扫帚靠在墙角,回头道,“山南是女冠住的,山北是男冠住的。师傅早上给女弟子讲经,下午给男弟子讲。”
前几日,崔宜在殿里睡过了头,出门时,听到北边石阶上有喧闹,彼时,她躲开了去,今日才知,那是男弟子上山来了。蓦然,她把手一拍,惊喜地叫出声:同为紫薇观弟子,她却一直不见在清,原来是这个缘故!
袁不忌瞟她一眼:“你快下山,回袇房去吧。”
脑子里一时掠过千丝万绪,崔宜心想,只要留在祖师殿,等众妙师傅讲完经,她便可以见在清了。袁不忌把眼睛一睃,便瞧出了崔宜的心思,她道:“你不要同男弟子厮混。”
崔宜红了脸,又是摇头,又是摆手。但她实在不愿丢掉这个见在清的机会,左思右想,见袁不忌仍把一双乌沉沉的眼睛盯着自己,显然是要亲眼见她下了山,才肯罢休,无法,她只得梗着脖子,问道:“袁师姊怎么不回袇房?”
“我不住那儿,我住上头,”袁不忌把手往殿后石阶一指,阶两旁还另缀着亭台,再往上看,似乎还起着一座阁楼,“我在楼上观星。”
观星?崔宜猛地想起前几日,邻居的万师姊吩咐她吹灭蜡烛,就是为了方便大师姊观星。崔宜瞪大了眼:面前这个痴痴直直的瘦女道,竟然便是众妙曾在朝中做天官的首徒袁不忌。
她打量着这个师姊,见她明知自己的身份,却没有故意冷落,想来是同龙慈与在清一般,没有国别之见,不禁心生亲近,兼之她想见在清,不愿早早下山,便忙把手牵住她脏兮兮的衣裾:“我也想学观星,师姊教我。”
袁不忌心思纯直,见她好学,很高兴,也不管她是不是打了别的主意,引着她往殿后走。后山路陡,阑干苔迹苍苍,草木披垂,崔宜近来和其他女冠一同登山散步,身体康健了许多,也不觉累,只片刻,便跟着袁不忌,登到阁楼底下了。
楼名“拙讷”,袁不忌掀开衣裾,在袴口解下铞链,当啷啷,开了锁,引崔宜入内。
走进去,无神无佛,也无帘幔遮挡,只空阔阔一柱六角的楼,可随大门外的天光泻入,这楼阁内里竟一圈一圈向上溶溶地亮起来,似有无数夜照虫歇在楼壁上,被风一扰,都纷纷振翅发起了光。可崔宜定睛一瞧,楼壁上并无夜照,而是涂了无数光点,以白线相连,星星粒粒,荧荧烁烁,便好似仙人揭了一层夜幕,桐油封伞一般,把这星夜封在了拙讷阁中。
崔宜还来不及惊叹,眼睛随着贴墙地阶梯望上去,她更诧异地发现,与寻常阁楼不同,拙讷楼的屋顶,竟然是不是砖瓦,而是遮盖了一块辟水的油布,油布之下,巨大的铜环交错嵌套,拱出一只庞然的镂空圆球,球中伸出一支铜管,正通到走廊上。
崔宜不知楼顶铜环是浑仪的变形,也不知它作何用途,只是觉得瞧在眼睛里,这造物精纯优美,巧妙绝伦,一时不由看得呆了。
袁不忌则指着壁上光点洋洋道:“这是星宫图,是武皇帝派人磨碎了一百粒夜明珠,在壁上凿孔填涂的,只要借了光,便能发起亮来。”
崔宜好奇楼顶的铜环,正要央求她讲,袁不忌却只自顾自地谈星宫图。她一头扯着崔宜的袖子,一头扬着手臂,仰着头,这里指点一下,说是中宫天极,那里虚画一个圈,称是东宫苍龙。讲完了五宫,她愈发眉飞色舞,几步跨上台阶,张大了手臂,似环抱云汉,把面前的星图叫作北斗,又几步奔到另一头,一一指点太白、辰星、岁星、荧惑与镇星行经的线程——她一面讲,还一面抱怨,说荆州没几个好天,在这儿设阁观星,十颗里见不着九颗。
崔宜起初还用心听,可袁不忌越说越晦涩,越说越偏门,每个字分开来,她都听得懂,合在一起,却不知是什么意思了,便逐渐没了兴致,只在楼底下徘徊,并不随袁不忌上楼去。她本意是等候在清,便一边待袁不忌讲完星宫图讲楼顶铜环,一边留出耳朵听着祖师殿的动静。
崔宜独自在踱步,脚踩下去,忽觉鞋底条条杠杠,梆梆硬,甚是硌脚。她把眼往下一看,却是一副浮雕的八卦阵,阵中隆起一座石台,台上胡乱支着一些短棍,棍子形状各异,有的是石头打磨,有的是木柴削成,长短粗细,弯直宽扁,不一而足,唯一相同的,只是每根短棍两端都牵出一丝银线,扎入石台中,绷紧了,便似银针,根根竖起。崔宜背着手,凑近脸,细看一番,才察觉短棍互相支撑,互相压制,既无榫卯,也无钩环,竟就搭成了一个悬空的危楼样的形状。
她好奇,把手指戳一戳其中一支短棍,危楼摇晃两下,她忙缩了手,好在过一阵,危楼不动了。她长吁一口气。变故便在此时发生了——
只见危楼一阵摆荡,劈里啪啦,霎时间,便全部在她眼前倒坍,短棍根根,朝四面滚得支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