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翁在船尾撑船,大半张脸都埋在阴暗中,看不清神色。船本是逆流而上,在约一个时辰后改道。至此,更深露重,就连岸边野物也活动了起来。
水云身双手环抱倚在一旁休息,伯卿也仰面睡得人事不省,只留仲文无论如何也无法安心入眠。
他盯着水面出神,漆黑的水面原本印有烛光和月影,可自从改道后月影便被挡在船的另一侧。
那微弱的黄色烛火仿佛愈长愈大,仲文的注意力似乎完全被吸引住了,就这么盯着那黄色的小点。小点逐渐长大、扭曲,由远及近,又时而拉扯着向前。
周遭一切都被仲文抛在了脑后,眼前逐渐模糊起来,连带着那点残存的意识也掉进了漆黑不见底的河水里。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闻到了一股奇香。
水云身早就意识到了船夫有问题,倒不是他有什么通天的本事,而是他注意到这老头的蓑衣干燥、鞋底少泥。
如今正值深秋,老头在水边等候,如何能不沾上水汽。
只此一点,水云身也不敢妄下定论,直到在船上,老头一直神色古怪。
倏地一股奇香传来,水云身忙不动声色地封住穴位,作势便假意倒了下去。抬眼一看,就见船夫将斗笠拿了下来,只听他朗声说道:“也没多厉害嘛……还不是让为师弄倒了。臭小子,认输吧!”
只听见不远处,水声潺潺。
“老头,你当真以为你把他放到了?”一阵爽朗的笑声传来,“可莫要被人骗了!”
声音逐渐靠近,水云身一看,便愣住了。后方不远处竟然不紧不慢一直跟着条船,同他们所乘的别无二样。
是啊,方才在渡口是停了两只船的。但这船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跟在后面的,以至于连他都没有察觉。
水云身不由得觉得要慎重些了,暗中握紧了剑。
“臭小子,你不信?你来看看——我现在就算给他剥光了扔进河里喂鱼,他都不一定醒的过来。”说完,得意洋洋地朝后方拍了拍胸脯。
那“臭小子”愈靠愈近,直至两船碰撞。水云身感受到船身晃动,知道那人已经上船,于是闭了眼。
“臭小子”在他旁边蹲下,上手推了一把,又捏了一下他的脸。手上动作顿了顿,仿佛不尽兴,又拍了拍他的脸。
水云身一动不动任其摆布,心中恼火万分,只待发作。
“臭小子”冷笑一声,说到:“还当真睡着了?”
“那可不……我这用量,再怎么也能放到一头牛。就这细胳膊细腿的小后生,哪有传言说的那么邪乎!”老头拍了拍斗笠说到。
“老头,我可不是在跟你说话啊……”
“这里除了我还有岸上的一堆野物,你不跟我说跟鬼说啊?”说完,他意识到不对劲,“你什么意思?”
“你猜啊。”
水云身听到“臭小子”轻蔑一笑,知道已然被识破,便也不再掩饰。抬手便要一掌劈下去,“臭小子”顺着他的掌劲一带、一推,轻轻松松便将水云身的手擒住。
“打了一天了,不嫌累啊。实在精力充沛,要不你跳水里游两圈,我可打不过你的啊。”
“松手。”
“答应我嘛……好不好?”
“松手。”
“你先答应我嘛……”
“……”
方才他明知我装睡,却故意冒犯,哪里来的地痞流氓,水云身心想。一面腿上用力,另一只手把住其肩膀,腿往上一抬,将“臭小子”整个人掀翻出去。他顺势就要站好,未曾想脚下一滑,竟是踩上了一条死鱼,直挺挺地便摔进了水里。
“老头!你大半夜钓鱼就算了,干嘛乱放!”
“我乱放?我还没说你乱踩呢?”说完,老头连忙腆着脸转向水云身,“老头子老迷糊了,全是受了我那不孝徒弟的教唆,做出这等不自量力的丑事,此番确实见识到了厉害,还望少侠莫要怪罪。”
“教唆?”
“都是我那徒弟不知天高地厚啊,他害得我好苦啊……”老头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的还挺像那么回事的,“我已年过半百,颠沛江湖,只想求口饭吃。谁曾想这么个狗东西一直在我耳旁说,只要放倒了大名鼎鼎的水云身,便可在江湖里扬名。我始终觉得少侠定是有绝世之才,不敢冒犯。但我那徒弟一直教唆,软磨硬泡,我这老骨头也实在不争气,就答应他了。一切都是他计划的,与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啊。若有假,让老头子我全家死绝!”
老头鼓起个腮帮子发毒誓,倒像那发了狠的河豚。再加上他那一头乱蓬蓬的头发,矮胖的身材,着实有趣。
若有京城也有滑稽比丑的赛事,这老头定能夺得头筹。
“又来了……老头你全家除了你不早都死光了吗?全家死绝于你而言不仅可卖惨,必要时还可发毒誓,你家里人知道他们的死对你有如此大益处,该有多欣慰啊。”
“臭小子”好不容易爬上船,却是对这老头子的一脸鄙夷。
但这老头又为何自称是这年轻人的师傅?水云身心念一动,方才他识破了我假装晕倒,又托得住我的一掌,却在我扔他的时候来不及反应,这是何道理?
分明是在隐藏实力,故意为之,看来需得多加小心。
水云身理了理衣衫,惜字如金:“你们……何人?”
“老朽姓萧,这是我的徒弟叫萧兰,哦……嘿嘿,他是孤儿,本无名无姓,是老朽将他捡来养的,便跟了我姓。我二人就是跑江湖的,杂耍卖艺跑腿捣腾货物都沾些,就为混口饭吃。今日之事,全是我二人冒犯,还请少侠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们吧。”
“你二人当真与官府无关?”
“当真。”萧老头继续说,“不然我们干嘛要等你们跑远了才动手呢。”
“你们一直跟着我?”
“对啊。所以你从驿站逃走之后能这么顺利到客栈?押运官兵虽贪图享乐,但也并非吃素的,能被派到北疆押人,那自然不是平常之辈,”萧兰得意洋洋地说,“我们可帮你们拦下一大波人呢!”
说完,他看着眼前面无表情的水云身,也不知道自己的炫耀起了作用没。但还是不愿放过这么个调戏小白脸的机会,于是笑道:
“你虽然功夫高,但做起此等下三滥的事,难免有些不周到,不必在意。”
“不曾在意。”
萧老头见状,退到了船尾。
萧兰将手往水云身的肩膀上一搭,拍了拍。又拉着一起坐下,说道:“你叫什么名字?大名鼎鼎的水云身,今年也才二十吧。”
水云身对这浪荡子实在按捺不住脾气,但又碍于端正有礼的教训,道:“无名无姓,不值一提。”
“我也没指望你能说。不如你给我说说传说中的日月中堂吧?我还是第一次见活的日月中堂人呢!或者讲一讲堂主为何要派你出马去救苏家三父子?”萧兰滔滔不绝,“可别给我扯什么报恩,这话也就只能糊弄三岁小儿。日月中堂在江湖中屹立百年不倒,靠的可不是什么仁义礼智信的君子之道。纵使这恩情再大,难道值得水云身以身犯险,值得日月中堂站在风口浪尖上与朝廷对立?”
水云身闭着眼,仍旧不做多余表情,缓缓道:“你们二人也未曾对我说实话。”
“怎会?的确如那老头子所说,我们就是跑江湖的。今夜之事也全是一时兴起,想试探你的真假。我二人虽是奇葩了点,你莫要见笑,我二人做事从不管缘由,是想起一出便做一出。比如捅破宝莲寺臭和尚的丑闻,偷了饶水清老道的拂尘,跑到嵩山派大殿撒尿睡大觉……”
“……”
“人生一世不过为了享乐,宫中贵人以锦衣玉食为乐,金门九派以武功造诣为乐,日月中堂的人以隐逸山水为乐,我师徒二人不过是以浪迹江湖为乐罢了。你久在山中,却也体会不到我之乐趣,罢了,我不怪你,不知者无罪。”
“无聊。”
“今日我们也算交个朋友了,来日有机会我定带你领略。”说着,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个酒葫芦,喝了一口后又递给水云身,“一切不言处,尽在酒水中。”
水云身瞥了一眼那破旧得可怜的葫芦长得实在憋屈,活像几十年没洗脸的老太太,又被儿媳妇扇得青一块红一块似的。实在“惨不忍睹”。
萧兰看出了他的顾虑,轻笑一声,道:“你别看他长得丑,实际上他是真的丑。老头儿,给你说了多少遍了,别用这么寒碜的东西了,有点配不上英俊潇洒的小爷我。”
船尾传来一阵叫骂声。
水云身仍旧面无波澜,只是盯着他的眼睛。
“……”
萧兰看着眼前人,皮肤白皙,眉似新月,双瞳剪水,眼下泛着些红,唇红齿白,细闻起竟有暗香袭人。但眉眼上扬,颇带分英气。
“你不会真是个姑娘吧……”
话音刚落,“噗通”一声巨响,萧兰又被一脚踹下了水。
萧老头随意地瞥了一眼,仿佛施舍一般的扔给萧兰一个目光,随后又换了个方向继续睡。
“无聊。”
“不是就不是,置什么气,动什么手啊……那你说你生的娇弱,养就一番玉面郎君的好模样就是了,你可知这秋日里的河水有多冷?比你的脸都冷!”萧兰又翻身上船,拧了拧自己身上的水,嘴上继续不饶人,“再说了,哪个大男人身上熏香?江湖中人却尽学些红楼做派,我误会了还不成?”
“找打。”
水云身漠然,仍旧冷脸坐下。
“罢了罢了,我只当你在日月中堂隐世已久,不懂人情世故。不知者无罪,我不怪你。”
水云身侧身看了他一眼,不说话。
萧兰也知道不可再自讨无趣了,也在一旁悻悻坐下。将自己的衣服尽数脱了下来,放在一旁晾干。
见状水云身连忙别开眼,闷声道:“不害臊。”
“不是……大哥,这一船大老爷们我跟谁害臊啊?现在是深秋,霜露寒凉,我里里外外湿了个透,难不成裹着这湿布,等着阎王爷来点名啊。”
水云身一时语噎,不再理睬。
“今日也算冒犯一场,但你也扔了我两次,我跟老头子送你们到日月中堂,可就算扯平了。”
水云身闭着眼,眉头一蹙,萧兰便心领神会了。
“想知道我为什么找得到日月中堂吗?”水云身等着他的回答,谁料这人突然改口,“我就不告诉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