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色飞鸟 第41章 枫林

李敏不知道老武出车祸了。

她正沉浸在和罗浩的相逢里，事情在她心里渐渐明朗化。这么多年，她心里对他还是有一份牵挂，罗浩带给了她伤心和痛苦，而那是年轻时候震惊之下的糊涂之举。现在再次相逢以后，她想：如果当年没有分手，就没有老武，早就结婚了。

罗浩虽然是结过婚的人，但是架不住自己不在乎啊。

然而，当年的自己确实是在乎的，现在辗转这么多年，她想：还有什么好说的。

这无非是一厢情愿。因为老武的电话很快就过来了。罗浩放下筷子，看着李敏。

李敏有些尴尬，她迟疑了一下，餐馆里人有些多，小二吆喝着：“来喽，十一桌两位……”

桌子上的凉拌菜还是凉的，米饭冒着热气，汤也刚开始喝，老武的电话尴尬地响着。

深吸一口气，李敏站起来，“我去接个电话。”

罗浩一下子也像清醒了，味同嚼蜡，索然无味。

李敏不再是以前那个李敏，自己还是以前那个自己。

李敏已经油腻多了，她中年发福，虽然还没有生育，但是略微肥胖使她看上去不那么可爱，也不再诱人，最重要的是，除了那么一丁点儿忠诚——还不一定是对谁，她到底有什么吸引力呢？

罗浩吃了一口凉菜，芥末的味道冲到自己的鼻子，热泪就要冒出来，他忍住了——自己夹下去的菜，流着泪也要吃完。

他远远地看着李敏，内心里种种翻滚。人们以为他衣食无忧，顺风顺水，各种优渥，然而实际上，他所有的优渥都带着压力，他的顺风顺水是因为在为别人做嫁衣。在整体的利益之下，他只是一个小螺丝，一个微不足道的组成部分。他喜欢的人，他没有权力去决定在不在一起，在一起了，他也决定不了能不能走得远——他的一生，是一眼望到头被庇护的一生，也是一眼望到头的没有自由的一生。

谁不喜欢这种优渥呢？如果能自由的话。

这也就是他的命运吧，带着种种优渥，不能自由的生活。

谁又能说，自由就挺好呢？

相比较既贫穷又没有自由的生活，他更喜欢现在。

好在前妻解除了婚姻，他可以追寻几年前的旧梦了。

然而可笑的是，这场旧梦似乎并不是自己想的那么好再一次重温。

李敏打过了电话，慢慢走过来。她似乎有些心事，边走边低头摸口袋，餐馆里菜香阵阵，她似乎毫不在意。

罗浩喜欢这个馆子，他今天和李敏过来，两个人有重温旧梦的意思，然而现实总是和想象不一样。

“怎么回事儿？”罗浩问。

李敏站到桌子旁，没有立刻坐下来。她有些挣扎：“那边有点事儿。”

“那边”是哪边，两个人都知道。

罗浩踟蹰了一下，用筷子夹了一口菜，慢慢嚼着：“嗯，这个菜还是以前那个味儿。哎，要不你也试试，和以前一个样儿。”

李敏脸色阴晴不定，罗浩又拿了一个碗，盛了一些汤：“快喝，快尝尝。和以前一个味儿。”

李敏要哭了。

罗浩仍然在忙活，李敏的手机又响了。

罗浩这次好像没有听到，李敏抓住手机，咬着嘴唇，对罗浩说：“我还是要去看一下。”

罗浩手停了一下，勺子一抖，一勺汤洒在桌子上：“哎呦，汤洒了。哈哈……”

李敏仍然在说：“当年你不能和我结婚，我们的孩子就死在了医院。我的心也就跟着孩子去了。”

罗浩脸上的肉动了一下，眼神暗下来：她说了，她终于说了。她怎能说出来！她为什么要说这些！在这个时候？

“这么多年，我过得很痛苦，对你也无法原谅。”李敏似乎在梦呓：“听说你离婚了，我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我还是想试一下。”

李敏的眼神狂热，泪一下滴出来：“多么讽刺啊。现在你离婚了，我却是结婚的那一个。我被迫做了你婚姻的第三者，现在，你又成了我婚姻的第三者。”

罗浩头低下去，似乎在找东西。她不知道还能不能说下去，哽咽着，她希望罗浩过来把她抱住，或者其他任何举动，让她觉得温暖，或者受到鼓励。

然而没有。

罗浩找了一会儿，拿出手机：“今天你如果不回，我们两个之间就继续下去，那三十万也就不用还了。你如果回去了，以后就不要再来找我，我也不再找你。你接受不了我之前有婚姻不声不响地离开了，我也一样。我也接受不了你有婚姻。但是，我更接受不了你爱别人。”他手有些抖，但他坚持把话说完了。

餐馆里人越来越多，餐位开始紧张，有服务员小心翼翼地过来：“二位用完了吗？”

罗浩眼里有些湿：“还没有，等会儿。”

服务员走了。

李敏在考虑，她在较量，她在判断，她有些迷惑。无疑，她内心深处意识到，这是她的机会，或许是最后一次。如果这次错过，她或许将会永远错过他——罗浩这种条件，不会单身太久。

她迟疑了，手机又响起来，她手伸到口袋，拿起手机，又放下，终究没有坐下来。

罗浩心里明白了：她就是这种纠结的人！不干脆！

她的问题在于：她以为自己有魄力，拿得起放得下，然而并不是。她只是想利益最大化，没有达到时选择了快速放弃。她只是有些蠢，不知道如何选择。

就像现在，她恐惧了，如果失去罗浩，她的下半生肯定无法安心。如果放弃老武，道德感又让她无法自处。她纠结，痛苦，一时有陷入迷茫。

到底该怎么做？

罗浩敲了敲桌子：“坐下。坐……”

李敏一时不知该坐还是不该坐。

手机铃声又响起来，她说：“我想要孩子，但之前去医院的时候得了后遗症，不一定能生了。你能接受吗？”

她看起来很平静，近乎没有表情：终于还是说出来了。这不就是一直担心的事吗？这不就是自己一直害怕的事情吗？坐在自己面前的，不就是自己认为的罪魁祸首吗？

罗浩怔了一下，他没想到这种情况，然而这又是现在必须面对的局面。

他在细细问一下她情况：“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她有些凄楚的绝望：“我去医院杀了我们的孩子，也是我的第一个孩子，身体得了后遗症，可能再也不能生了。”

罗浩的嘴张了张，他没有想到这种情况。他想站起来抱住她，安慰她受过的苦，抚慰她脆弱的心，一起为死去的孩子哭泣，或者纪念。

他抬头看了下李敏，那是一张充满怨恨和期待的脸——她恨他，也恨自己。同时她又期待他，希望他，向往他——他的救赎，他的忏悔，他的哀痛和对未来的喜悦与允诺。

她希望他能够给她她想要的，起码，她希望他有这种勇气，来面对彼此共同的过去：“你还要和我复合吗？”她问。

罗浩顿了一下，他脑子“嗡——”地一声，似乎不太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这种信息太过复杂，他似乎一时无法理解。他端起桌子上的碗，把汤一口气喝下去，有些烫，他很久不说话。

李敏等他回答，就冷冷看他。

他仍然没有说话：他多么狼狈啊。

李敏的电话又响了：“如果你是认真的话，今天就和我一起去医院，当着老武的面说清楚，谁也不要躲。从此我们就光明正大在一起，我也就认了，你的孩子，我也就当后妈。”

孩子？提到孩子，他的孩子，他突然想起女儿。他自己的孩子，他是有孩子的人。

而她，可能终其一生不会再有孩子 。

他们两个也可能不会再有孩子。

风雨甚大，是否与君同归？

他有些踟蹰，事情怎么就发展到这个样子？

李敏还在等，等他开口，等他回复。罗浩却似乎已经不知该如何回答。

现在的情况是，老武在医院不断催李敏，李敏在等罗浩回复，罗浩却陷入抉择的困难：事情是怎么走到这一步？

他为什么就介入了别人的婚姻？又是如何陷入这种泥潭不可收拾？

成本似乎太大了，他想。不知道现在抽出还来不来得及？如果现在退出，自己或许会成为李敏心中一辈子的小人，伪君子，乃至大骗子，大恶人……自己是否爱她到了不可或缺的地步？是否离开她就无法生存？

他不断地计较，不断地权衡，不断地较量，思来想去，他知道，一旦自己拒绝，李敏就会成为他生命中彻底的路人，自己也将终于完全地失去她，失去自己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一段感情——那些青年时候的浪漫记忆，也将成为痛苦的勾陈。

如今自己勾兑的这杯酒，怎么就成了如此难以下咽的滋味？

是做懦夫？还是做傻子？

如果选择退一步，他有些不舍；如果选择进一步，那岂不是像傻子？——他还是打算要孩子的，起码，他想有个儿子。

如果李敏已经完全没有生育价值，两个人的未来就只是两个人，没有任何的后代——这种情况他能接受吗在？最重要的是，父亲能接受吗在？

李敏的原生家庭不是很优渥，他也知道，但是李敏是他喜欢的那一款女生——如今她却不能生育，那么成立家庭岂不是奢望？

想到这里，他想张口：“你自己去吧，我就不去了。”

抬头就看见李敏嘲讽地眼神——她看透了他——她知道他又将再一次抛弃她，哪怕抛弃的原因就是他制造的——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她的热情是那么可笑，她的复合请求是那么地荒唐，她一直都知道，她不应该有这样的奢望——而他，又将再一次让她失望。

“病到什么程度？”这一次，他竟然没有直接走开。

她隐隐松了一口气——他还愿意谈，而不是直接决定——他对他们的关系，还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学会了尊重。

年轻的时候，我们总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可以浪迹天涯不怕风吹雨打，认识许许多多的人，喝许多许多不同的酒，与许多许多的陌生人彻夜长谈——然而，到了中年才发现，走遍千山万水，都没有走出自己的心，换了千万个地方，仍然有着同样的命运。在与命运的交锋中，迎头痛击才是正确的出战。

罗浩长大了。

“刚刚去医院查过，医生觉得不太乐观。”李敏说。

“哦。”罗浩说。

李敏不错过罗浩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她想知道他的真实想法。

“那个知道吗？”罗浩问，他不喊老武，也不说你丈夫，他称他为“那个”。

这是明目张胆地隐藏，他不想称他为对手——实际上，他们也从不是对手，他们只是与与同一个女人有纠葛。

“不知道。”李敏说。

罗浩竟然有种如释重负。她更在乎他！她和他之间还有共同的秘密！这个秘密她没有与任何人分享——实际上，也无法共享——这个秘密是破坏性的武器，破坏的是她与其他人的感情——她掌握了两段感情，而他是另一段感情里的隐藏者——这是他的幸事——假如他还想重拾旧情。

我们总认为人生是一段故事结束才是另外一段，却不知往往是交错螺旋，人生之路并非是直线，所以坚持和接纳非常明显，是重要的技巧。

如果罗浩不想重拾旧情，他完全可以在此刻摧毁这段感情——无论是背叛，还是将秘密昭告天下。

但是显然，这不是智者的做法，更像是小孩子的赌气。

罗浩已然不是小孩子，他已经适合大人。

他又问道：“你打算告诉他吗？”

李敏迟疑了一会儿，这是男女之间无形的角斗，也是两段感情之间的较量。李敏需要在这两段感情中择一而终，而这并不容易。

虽是两段感情，却是同一人应对，抛开时间先后，她对老武还是有感情的，这种感情在于——老武比罗浩纯洁，或许说老武要笨一些。

她要选择了，罗浩认真听。

“不一定。”李敏说。

罗浩了然。

李敏不再是以前那个李敏，她经历了许多，在一些地方，彻底长大了。

罗浩不知是悲是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