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邵华已经站在前厅很久了,从天井里传出来的声音他不是没听到,要不是听说这家店手艺好,能修复字画他早就扭头走了。
他没办法只能等着,他只能把宝压在这了,准确说他只能把宝压在这幅字上了。
人到三十,没升职没加薪,看着同事们都陆陆续续一步步往上爬。
他不是没眼红,反观他再接不到大点的项目,可能房贷都成问题。马上中秋节,他决定也往领导家跑跑,看看能不能争取最后一个季度接个大项目,不然今年他真的不知道还有什么脸回老家了。
好酒他是买不起了,市面上茶叶他也不懂你说万一他觉得不错的买了去人家领导根本看不上不也是白搭吗。
听闻领导附庸风雅喜欢收藏字画,这不家里这幅字就被他想起来了。当年大学的时候和男朋友去逛展览买的,他是不懂,可是当时他男友说绝对是一等一的好,一定要拿下。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本来也不是个讲究的人几次搬家下来,早就破损还沾了污渍。
就祈祷这个老板真有功夫能给他修复好让他能体面去见领导吧。
没想到出来的这个人,竟然坐轮椅上,一只手不自然的蜷缩着搁在腿上,腿上还盖着一床。合着刚刚那个人说做不来,要去请老板,那个老板就是他?
开玩笑,手都不利索还能做修复?徐邵华看到陈听白这样气的想扭头就走。又听到陈听白说“字画修复,要是是文物我建议你去找文物局,要是是一般的卷轴,满大街都是没必要修复。不值当。”
只是徐邵华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小老板,却又想不起来。
他明明是见过的,而且绝不止一面之缘,擦肩而过那样。
他记得前几年,自己刚进公司实习的时候,周末傍晚的时候总有一个个子挺拔的少年会来公司。
起初还徐邵华还不知道那人是谁,只觉得他长得好看,气焰嚣张。有段时间更是,连头发都染成了个蓝色的。
那少年也不到处看,背着个单肩包径直就走进老板的办公室,等着老板下班后再一起回家。
少年那会还没长大,身上的气质虽然嚣张,但偶尔也会露出一点少年人的感觉。会对着老板说:“今晚回去让我开车吧,我跟你说我技术可好了现在,我肯定能把你安全带回家的。”
徐邵华仔细地看了看眼前人,又用心回想了一下才实习那会的事情。好像是,又不能确定,现在面前坐在轮椅上的这个男人,可一点都没有当初那个少年人的影子。
可五官不会变,如同一幅水墨画一样的五官,他实在想不出来自己的记忆里还会有第二个人。
徐邵华重新把笑容堆脸上“老板你能修吗?这幅字我特别喜欢,我大学就买的了,跟着我那么多年了,对我挺重要的。”
陈听白其实第一眼看不上他,廉价的西装裤和廉价的衬衣。一看就是个平平无奇的上班族,哪会懂书法,没想到他说他怀里的字画大学就买的了,便动了心思想拿过来看看。
“给我看看吧,不过不保证能修好。字画破了就是破了,再怎么修也做不到锦上添花。”陈听白伸出手去接。
卷轴缓缓在桌子上铺开,是滕王阁序,用草书写的滕王阁序。
陈听白脸色有点不好,一下子阴晴转换好几个脸色。是陈听白八年前用草书写的滕王阁序,落章处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東風過耳。
“你当真很喜欢这幅字?”陈听白不淡定了,开个店还能碰到粉丝?这算哪门子事?
徐邵华哪知道这些,更谈不上喜欢,但是他又怕这些文化人多少带点脾气,他要是真的把实话说出来,万一这老板不帮修了可咋整?
他最擅长笑,看起来带着讨好。原本这种笑容陈听白最讨厌了,可徐邵华长得不错,这么笑起来,竟然会让人觉得格外亲切,“是是是特别喜欢,他这两年作品少了,我都看不到了,太可惜了。所以这幅字您可一定要帮我修好。”
徐邵华心里想书法家都应该是老头子了,说不定老头子岁数大手抖不写字了,那这么说应该也没问题。
“你先回去吧,我给你修,过两天你再来拿。我一定给你修好。”陈听白小心翼翼的收起卷轴,声音软了下来,客气地让胡聪留下了徐邵华的联系方式后送走了徐邵华。
“胡聪,关门回家,今天不开了。”待人走后,陈听白也没心思坐着了,招呼胡聪关门回家。
回到家以后陈听白躺在床上由着护工帮自己清理身体,翻身的时候他看到了放在桌子上的滕王阁序。
他有点困了,迷迷糊糊的时候他好像看到了以前,以前他大笔一挥落笔成章,别人都觉得已经是他的巅峰,下一幅作品又狠狠地打了众人的脸。一直嚣张,一直巅峰。
他在想,要怎么修复巅峰时期的他呢?
他把胡聪叫进了房间,让他帮着自己起床,书桌上铺开纸墨,他提起笔,一时间又不知道该写点什么。
最后随便写了两个字就扔着笔了,胡聪一直夸陈听白的字可真好看,陈听白笑笑没说话。
累了还是睡吧。
回到家的徐邵华心里惴惴不安,他不知道今天下午见到的那个男人是不是真的可以帮他修复好,也不确定这幅字画是不是真的能帮他博领导一笑。
他有点后悔今天太着急走没来得及留下对方一个联系方式,好歹还能问问。
当初买到这幅字画的时候多少钱来着?值钱吗?徐邵华想要查查出自谁之手,可是他连落款是谁都忘记了,耳什么来着?
罢了,一幅字而已,能靠得住什么呢?
大不了把房子卖了回老家吧,大不了被爸妈数落一顿然后帮着找个稳定的工作。
最让徐邵华耿耿于怀的,还是那个小老板,到底是不是以前见过的那个人。如果是,那这幅《滕王阁序》好像就不是那么重要了。
污渍可以祛,可是书法有破损的地方却怎么都写不出当初那种感觉了。
陈听白已经在字里两天了,家都没回。
胡聪看着他写了好多次,写到放下笔手都是抖的。提出说不然让路师兄来帮吧。陈听白却拒绝了,还提出说这两天师兄没事,胡聪可以去找师兄练书法。
等胡聪走后陈听白把笔洗干净,取出一块很久没用的徽墨耐下心来磨墨。
好像已经很久没做过这种事情了,研墨挥毫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墨块在砚台里来回滑动,砚台也跟着跑,磨好的磨撒了大半。陈听白想了想,搁着墨,用右手把左手抬上桌虚虚扶着砚台,这才稳住砚台。
已经太久没有提笔写字了,再上好的毛笔,都略有掉毛。
往常偶尔需要动笔只要有掉毛他都会让胡聪帮忙抽掉,这次陈听白却不希望假手任何人。这些事情对曾经的他来说驾轻就熟,如果连小小的毛笔掉毛都解决不了,还怎么去修自己巅峰时期的作品。
陈听白把毛笔笔尖放在唇边,用嘴巴轻轻地抿住笔尖,用门牙咬住浮毛,几次下来果然不掉毛了。
等胡聪回来的时候看到自家老板嘴巴是黑的,手也是黑的。“哎哟,我的祖宗哎,你这是干嘛呢,你这是写字还是字写你呢?”胡聪把作业扔一边,去卫生间拧了块毛巾来帮陈听白擦干净。
“你这写就写了,怎么还嘴巴也用上了,你看这擦干净了都乌的。回头回家了你家里人要骂我的。”
“行了我没事,洗两遍就洗干净了。你打个电话让师兄过来,我有事找他帮忙。”陈听白摆了摆手示意胡聪不用擦了,徽墨就这么擦擦不干净的。
当下着急的是赶紧搬个救兵来,把这幅字修好。
路衡来的时候陈听白破天荒的坐门口等他“你跑快点啊,我这轮椅都比你快,等着你呢。”路衡知道陈听白性格就这样,想要做什么事的时候,一刻也不能等。
“你来写写看。滕王阁序,不需要再练了吧?”陈听白点了点桌上的纸,废话不多说。
路衡刚要提笔,发现这不是小师弟自己的字吗?
“这不是你的吗?怎么让我来写,这也没几个字啊”路衡将笔放下,拿起字自己看,可不就是陈听白的字吗,但是绝对不是现在写的。
“你试试能不能写,不能写我回了人家,是别人拿来修复的。”陈听白没看他,往后退了出来,他想进去检查一下自己有没有发生什么尴尬的事情,所以说完就操控轮椅进了旁边的小房间。
等他出来的时候路衡确实在旁边的纸上写了好几遍了,可是在修复纸上迟迟没落笔。
见陈听白出来,他搁下笔正要蹲下身来替陈听白检查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你今天坐了很久吗?上次医生就说了不能穿那么久,回头压出问题进医院了你又发脾气。”
陈听白胸口以下没有知觉,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坐姿会让他很难受,说不定还会有别的事情发生
陈听白知道他要做什么,急忙压住毯子。
“没事,我看过了,胡聪也看过了,真没事。”陈听白现在最关心的根本不是自己,是桌上的字“你没写吗?”
路衡点点头,面露窘色有点为难地开口告诉陈听白:“你也知道,我一直都是写楷书的,草书我本就不擅长,更何况……”
更何况这是你前些年写的,你都写不出来我怎么可能写的出来。只是这句话路衡讲不出口。
陈听白知道更何况后面路衡要说什么,他其实也知道,无论谁来,都写不出来。草书最讲究一气呵成,哪有后面再来一个人添两笔的说法。
“没事,确实为难师兄你了,我打电话回了人家吧。”陈听白还蛮难受的,不知道是难过自己再也写不出一手好字还是难过自己竟然要推了笔单子。
就权当是后者吧。
又过了两天陈听白根据定金单上的联系方式拨通了电话。
“喂?请问是徐先生吗?我是字里的老板,您的单子我接不了了。”
挂了那通电话后,陈听白坐在窗边抽了好几根烟,当天晚上他发作了一次很严重的痉挛,平时死寂肢体疯狂地抽动,胡聪几乎按不住。
结束的时候左脚扭曲地贴着床单,左手紧紧地蜷缩在身侧,下身一片狼藉。
陈听白痛到流泪,连结束后泪水也没止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