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谭主任找你来了。”林荫可说,“他给你盖的。”
钟笙‘哦’了声,不知道自己刚刚在期待什么。
下午放学时,天居然放晴了,教学楼外面的天空将缺席的晚霞吐了出来,鱼鳞般的云染了绯红,钟笙向外面望去,对面教学楼走廊被洒上暖橘色的光,争相跑出来的学生都像披了件霞衣,黄昏看起来很温柔。
当傍晚的天空中出现几行字时,钟笙已没有最开始那么夸张的反应,他好像已经开始接受了。在同桌林荫可好奇的打量中,他浑身散发着一种静静等死的安详。
「当前任务进度:一。」
「请把握时间。」
钟笙仿佛没看到那两行字,默默收拾了书包,拿起搭在座位椅背上的外套,独自走出教室。
他大概有方向了。
如果‘青砚’是关键字,那么这个人的身份很可能也是关键字,尽管他不会用真实的身份来高中教书,但是顺藤摸瓜,总会找到思路。
教务处的谭国峥以前是他爷爷的学生,钟笙准备去还外套的时候刚好问问青砚的来历。
谭国峥的办公室在行政楼二楼的尽头,这边朝西,夕阳洒了一地,钟笙站在办公室门口,刚敲门,里面的人就让他进。
然而刚一推开门,冤家路窄,只见那个要他命的人正坐在谭国峥对面。
办公室里的两人同时转过头看向钟笙。
钟笙站在门口,少年人身上落满了夕阳的光,青砚说了句:“很漂亮的夕阳。”
那一刻钟笙只想立刻离开这里,虽然上一刻还觉得自己可以应付这些任务,但人对于死亡的害怕是最直接的,青砚此时在他眼里就是死神,所以他对死神的害怕也很直接,他身体像被定住似的,冷汗从后颈往下渗。
老谭发现钟笙好像有点不对头,招手让他进来:“你怎么了?”
钟笙僵硬地松开门把手,在青砚和老谭的双重注视下走了进去。
当门在他身后哐一下关上时,他脑子震了一下。
要不是现在办公室里是三个人,钟笙觉得自己人生的终点可能就是现在了。
青砚可能也没料到钟笙会这么害怕自己,按理说钟笙不该有任何以前的记忆,见到他应该只会像见到陌生人一样,为何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开始钟笙就对他有这样的反应呢?
难道他还记得些什么?
谭国峥亲切地问:“你有什么事情找我吗?”
钟笙本来是想问青砚的来历,可是当事人就在面前盯着自己,自然是没法问。
幸好钟笙想起来自己还有另外一件事:“我来还衣服的。”
谭国峥想起来了,“哦,刚好你来了,我下午还有事找你。你爸给我打电话了,让你今天晚上回家吃饭。”
钟笙:“好。”
谭国峥又想起什么,“他们说你今天上午好像不太舒服,怎么了?去校医院看了没有?”
青砚的注意本就一直在钟笙身上,听到说钟笙上午不太舒服的事,他格外朝钟笙又看了一眼。
钟笙避开青砚的目光,“好像有点吃坏了,吐了就好了。”
谭国峥一听更不放心了,“吐了?那很严重啊,你要去校医院看看,这样,诶不行,我待会儿还要去开会,那这样……”
“我陪他去。”青砚在一旁体贴地接了句。
还不等钟笙拒绝,谭国峥就已经:“好好,那麻烦苏老师了。”
钟笙有苦难言,但奈何谭国峥太热情,而青砚的注视又让钟笙如坐针毡,今天本来不热,可是钟笙却感觉办公室里温度很高,他从脑袋到耳根都烫得不行。
从谭国峥的办公室离开时,他脑子还晕乎乎的,尤其当身边还有个人,那个人身上带着一种让人晕眩的香气,而青砚只是默不作声走在旁边,但钟笙能感觉青砚时刻都在观察自己,钟笙从头到脚没有一处自在。
钟笙终于忍不住:“你——”
“你发烧了。”青砚在他刚发出第一个音节时就轻飘飘说了这四个字。
钟笙眼神动了下,“什么?”
青砚在他脑门轻碰了一下,“如果你不是煮熟的螃蟹,那就是发烧了。”
他的手一触即收,钟笙却猝不及防,心脏漏跳了一拍,周围忽然像被静了音,他直愣愣地盯着青砚,像是在用目光谴责他为什么要突然碰自己。
青砚却哂笑了一下,“从今天第一次见面,你好像就很怕我,怎么你以前认识我吗?”
钟笙知道青砚在装傻,但他不确定青砚在等什么。
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青砚既没对他动手,甚至都没表现出任何的攻击性,钟笙拿不准青砚究竟在想什么,难道真的只是为了陪他去校医院?
钟笙撤回视线,“我不怕你,只是想不通你为什么会来一中教书。”
穿着正装出现在高中校园里,头发梳成俊俏模样,自己不觉得违和吗?
青砚似乎很高兴钟笙这么问,“一中很好,不好吗?”
钟笙从来没觉得一中好,他的不屑被青砚看在眼里,青砚往远处看去,教学楼之间的连廊另一侧是即将坠落的落日,他的眼里盛满笑意:“夕阳残照,很美啊。”
钟笙声音毫无起伏:“苏老师,有人告诉过你,你说话很奇怪吗?”
他本意只是调侃青砚说话太文人酸气,没想到青砚笑了起来:“有啊。”
钟笙瞅了青砚一眼,这个人跟他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他身着藏青色西装,仿如高山远黛,眼里像盛着散发不尽的笑意,举止间却是温文尔雅的气息,镶嵌在他银色袖扣上的纽扣折射出落日的颜色,总让人不由自主联想到书里那些远离尘俗的仙君。而且他为什么好像很高兴?
钟笙觉得自己不能再和这个人呆一块了,他闷头快走了几步,很快他就和青砚拉开了几米的距离。
刚下过雨的远山上汇集起了云海,空气里混着晴朗的夏日傍晚气息,青砚不疾不徐地在后面走着,无妨他与钟笙的距离,每一步都踩在钟笙的影子上,他像正在探索世界的稚子,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新奇。
青砚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人的影子,前几日阴雨不绝,我都没见到这样好的落日。”
二人不知不觉到了校医院的门口,钟笙回过身正要告诉青砚不用再陪了,就见青砚正低着头认真地往他的影子上踩了一脚,恰好踩在他脑袋的位置。
钟笙:“……”
青砚发现影子停了下来,遂抬起头,只见钟笙一脸生无可恋地看着他。
钟笙:“……”
青砚:“?”
钟笙欲言又止,可是看到青砚那副无辜的嘴脸,只好说:“没事了。”
青砚站在台阶下:“你去拿药吧,我在外面等你。”
钟笙本来想说什么,但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青砚在校医院外花坛边找了个椅子坐了下来。
殊不知钟笙在进校医院后,并没有去挂号,也没去拿药,而是直接拐进走廊,从后门的消防通道离开了。
*
钟笙到家的时候已经快七点了。
他站在院子里,脚边都是被雨打掉的树叶,房子里的灯都亮着,隔着窗帘有人走动的影子,他感觉脑子是有点沉,可能真的有点低烧,太阳穴附近阵阵地疼。
开门进去时,有个陌生的女人正靠在餐桌边,夹着一杯红酒,在对张阿姨吩咐什么。
钟笙背着书包站在门口,冷冰冰看着那个女人,和她头顶上「陌生人」的光标。
那女人听到钟笙进门的声音,也朝这里看了过来。女人穿着红色连衣裙,化着很浓的妆,很精致,她像对这个屋子已经很熟悉了,当钟笙走到她面前时,她一脸从容友善的迎客表情,仿佛来做客的人是钟笙。
张阿姨见他回来,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过来让他把书包先放下,“这位是——”
“没事。”
张阿姨刚开口就被钟笙打断了。
那女人挑眉一笑,“你好。我叫岳苓。”
钟笙向沙发里那个坐着的男人说:“你不给我介绍下吗?”
钟善泽从沙发里慢慢转过身,漠然道:“先说另一件事,你们班——”
钟笙没理他,突然走上前,用力将女人的手握住,那女人脸色一变,吃疼地叫了一下。
岳苓费劲地将手抽出来,看着自己被握红的手,她抱怨地看向钟笙:“你有没有礼貌啊,不知道对女人要温柔点吗?”
岳苓头顶的光标变成「厌恶」,钟笙这才觉得心里解了气,将书包摘下来往沙发上一扔,坐在他爸对面,说:“她要住在这里吗?”
钟善泽:“她一定会住在这里。”
钟笙冷笑了一下,“以什么名分?”
钟善泽从眼镜后面瞟了他一眼,“不需要名分,从今天开始,她就是这里的女主人。”
“是你没办法给她名分吧?”钟笙冷冷笑了一下,“当年我妈离开,你们俩的婚姻关系还没解除,你既然要娶新的,为什么不起诉和我妈离婚?”
钟善泽放下书,“这顿饭你要吃就好好吃,不吃就回学校去上晚自习。”
钟笙拿起书包,虽然浑身都很累,但他没有片刻犹豫,起身就要走。
“你们班那个新班主任不行。”钟善泽低头看着手上的报纸,头都没抬,“我准备给你换个班。”
钟笙闻言停下来,头晃了一下,“为什么?”
钟善泽淡漠道:“太年轻了,有什么带班的经验?”
如果今天没有这个女人的出现,他爸提出要给他换班,他一定立刻同意。可是正如这顿晚饭,他爸只是通知他回来吃,却不问他想不想吃,吃不吃得下。他爸从来都是这样,从来不问他的意思。
这一刻,积攒了一整天的愤懑突然涌上心头。
“我不换班。”钟笙冷冷道。
钟善泽瞥了他一眼,“我已经跟你们主任说好了,下学期直接换到一班去。”
钟笙:“我不会换的。”
钟善泽没理会他的反抗,漠然道:“不要跟我废话,回去上你的晚自习。学校宿舍如果太吵,就回家住,让老章送你。”
钟笙站在那里没有动。
钟善泽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就见钟笙一直盯着他的上方,好像那里有什么东西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