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祸是道听途说,一个北上的清州人说家中人去信,清州水祸严重,庄稼地淹的淹,房屋倒的倒,很多人消失在水里,再没有回来。沈惟一怕极了水祸,沈沛白的阿爹阿娘就是那样离开,沈惟一唯恐自己晚回来一瞬,就再也找不到沈沛白,从听见消息开始便连夜赶路,舟车劳累却不敢歇,直到抵达清州回到沈家,亲眼看见沈沛白就在沈家大门口等他,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下。
“我回来也睡不好,我不敢跟你睡一起,我怕一不小心在梦里说出心声被你听见,怕你讨厌我,厌恶我,你一次次去我房间门口却不进屋看我,房门没锁,我一次次期待你能进屋看看我,可你一次也没有!你根本就不想我!”
沈惟一一次次想,这种纷乱复杂的情感,心脏总要疯了一样乱跳,一想起来就心虚害怕的负罪感,到底算什么?
他不敢回想沈沛白的眼睛,连写信时写下“沈懿”这个名字都觉得亏欠,那可是他哥啊,他怎么能有那样龌蹉的想法,居然也想啃他哥的嘴巴,宛如一个变态。他疯狂地搬粮,一刻不歇,把自己累成没法想其他事的落魄样子,李叔总劝他慢慢来,不要急,他也不想急,他也想跟其他人一样慢慢来,偶尔还能歇一歇,但是他不能,一歇下来沈沛白的脸庞总在脑海里浮现,或笑或不笑,或平静或疲惫,他清楚地知道他哥年纪其实也不大,却不得不装出成熟稳重的样子与混迹商场多年的各路老板周旋。
沈惟一也经常随他哥去跟老板吃饭,小小的人往桌上一坐,菜都够不到,他哥要顾及老板,也要顾及他,明明有清州第一富商的头衔,却因为年龄资质,也因为哥哥自身涵养,整个饭局都是哥哥在照顾人。沈惟一不甘,但不能流露出丝毫不高兴,不能影响哥哥,哥哥给他什么他就吃什么,不给就不吃。终于他慢慢长高,即使还是小孩子,但身高很能唬人,渐渐的他也能给哥哥夹菜,他知道怎样夸那些老板能让人开心,他总是适时嘴甜,希望把老板哄高兴了,就不要为难哥哥。
每每想起这些过往,那颗想回清州的心就越发不听话地鼓动,砰砰砰的像要从胸腔里跳出来,想念清晨时辰还早时哥哥会亲手给他穿衣束发,不算很巧的手总能把他的头发束得板板正正一丝不苟,摸摸高耸的小马尾,揪揪脸蛋说今晚会早点回来陪你吃饭;想念哥哥总不嫌弃他的眼泪与鼻涕,不厌其烦地为他抹去,叫他小哭包,叫他惟一;想念哥哥偏心的宠溺与亏欠,即使再忙也要抽空陪他吃饭带他玩,他心疼哥哥太累,六岁开始学做菜,七岁学煲汤,十来岁厨艺已经很好很好,煲汤更是精湛,他想要亲手给哥哥煲汤养身体,他咨询李大夫和陆叔叔,汤里加入各种名贵药材,他偷偷打听哥哥的腿还能不能站起来,得到的结果都是失望,李大夫还说哥哥老了可能会疾病傍身更加不便,他不气馁,告诉自己哥哥现在还好好的就已经很好了,老了没关系,老了还有他呀,他肯定是要照顾哥哥,哪里也不去的呀!
越想越难过,想立即回到清州,只好继续搬粮,不间断地搬,别人都休息了他还在搬,很快累倒,没法给哥哥写信,不敢买药喝,寄一封信太贵,买了药就没钱寄信。很快冬天,天寒地冻,他没有厚衣服保暖,看样子也没打算买,李叔心疼他病得厉害,擅自做主给他买了药让他养身体,买了最便宜的冬衣给他取暖。他好不容易好起来,继续搬粮挣钱,一部分攒着还给李叔,其余的全用来寄信。有了先前经验,他知道自己身体极限的度,再没生过病,银子也越攒越多,能时不时多寄一封书信回家。
他干得起劲儿,还能多出银子给哥哥买吃的一并寄回去。中都离天崇近,不少心有抱负之人选择在中都苦读,满大街的状元饼就是为他们准备,层次不同,价格不同,富贵人家吃贵的,寒门穷书生吃便宜的,总之都是状元饼,图一个好寓意。沈惟一买不起贵的,只能买最便宜的聊表心意,然而即使是最便宜,也耗费不少银子,不能每次都买。
他在中都自家商铺周边徘徊,无意听见魏子煜成婚的消息,辗转打听,确定日期后赶去浔州,期待见到哥哥,又害怕见到哥哥,躲纷乱人群里像跟踪狂一样盯着哥哥背影偷偷看。想得很了,绕至前面去,借人群遮隐得以看见哥哥正脸,然后在哥哥视线看过来时慌慌张张躲开。他见了所有人,唯独不敢见沈沛白,他怕自己再待下去会被发现,他察觉自己要失控,只能不舍告别,不曾想被哥哥发现,他走不了,更舍不得走,躲在小巷口百年银杏后面,捂着嘴巴偷偷泪流满面。
好不容易见着一次,原以为回了中都思念会有所缓解,可思念这种东西就像美味可口的点心,吃过一次后回味无穷,情不自禁想再吃。
好想再见一次哥哥,想回清州,好想回去。
到了夜里思念排山倒海而来,时间闲暇下来,那点想念像被吞噬理智的猛兽,一想起哥哥心跳就骤然加速,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变得越来越快,心里好像住了一窝蚂蚁,隔着胸腔挠不到也赶不走。
想哥哥,想枕在哥哥臂弯入眠,想睡着睡着就整个人都趴哥哥身上去,耳朵贴在哥哥心口的位置数里面心跳频率,像大蛇一样缠住人就不放,好想哥哥……
可是夜色渐深,明早还要起来搬粮挣银子,得睡了,不能想了……这心跳怎么停不下来呢?得慢一点啊,慢一点才能安稳入睡。
睡不着,又开始想了,越想越觉得哥哥每一根头发丝儿都长在自己心坎上。怎么办,好想哥哥……
李婶见他总心不在焉,关心问:“想回去了?”
沈惟一点头。
李婶说:“中都多好,离天崇近,留在这里,机会多。”
沈惟一摇头。
他不知道自己该什么时候回去,但总不会留下,中都再好,也时常记得在他的旧故里,还有人时时想着他。
邻居是个和蔼大婶,关切问他有没有成婚,他脑海里不可遏制浮现指尖触碰过的沈沛白的唇。他告诉婶婶:“没有成婚。”
婶婶问:“可有心仪姑娘?”
他摇头,说:“不喜欢姑娘。”
婶婶笑了一下,“才说你哥哥也没有成婚,怎么,兄弟俩还能一辈子都不成婚啊?”
沈惟一不语。不想要哥哥成婚。
婶婶又问:“那日后想娶什么姑娘?”
沈惟一还是沉默。
婶婶便道:“总要娶的吧?想娶什么样的?说出来婶给你留意留意。”
“想……”沈惟一认真想了想,“才华横溢,温润如玉,从容稳重,似花田之上高悬的月亮。”
婶婶有些为难,没好意思说这要求太高,委婉道:“这可范围广了去了,有没有再细一点?”
沈惟一便不假思索道:“姓沈,名里有懿字,比我大九岁。”
婶婶笑他:“这不是已经有心仪的姑娘了吗?”
他不敢说那是他哥,怕邻居嫌弃他居然想娶跟哥哥一样的姑娘,真是个大变态,十足的没救了的大变态!那时他不知道男子与男子能不能成亲,他只是脱口而出说出心中真实想法,却不懂那种情愫称作相思。
他提笔写信,写的信总一改再改,寄出去十封,写的有一百封。从中都寄信回清州大概需要五日时间,他寄完信回去就开始数,数到第五日,约莫沈沛白该收到信了。
你开始读信,我开始想你。
……
纸契轻飘飘的捏在少年指尖,昏黄落日中更显边缘有些泛黄,沈沛白至今记得,当日自己正要出门,听阿娘慌慌忙忙来敲门说找到童养夫了。正欲开门的手顿住,九岁的他有些厌烦同龄人的存在,也心怀最后一次期待,但终是沉重的厌烦压过一闪而过的期待,他不愿开门,不想要童养夫。他听见门外似有婴儿啼哭,很小的一声嘤咛,随后阿爹抱着孩子来到门前,说童养夫还是个小婴儿,让他开门看一看。
同龄人也好,小婴儿也罢,不要就是不要。但阿爹从门缝底下塞进去一张纸契,上面写有“生死契阔,与子成说”的承诺,九岁的他并不认识上面全部的字,却也知晓这就跟婚书一样,不可儿戏。他看见上面已经按下的血红的小手印,好小好小的一个,难以想象阿爹口中的可怜的小婴儿到底有多小。
沈沛白叹了口气,视线从纸契上的小手印移开,仰视少年气极的目光,微微晃眼的夕阳并不妨碍他看清少年的执着倔强,他何尝不知道沈惟一在中都过得不好,可是书上说,这个年纪的孩子脾气容易火爆,一点就炸,最重要的是,他拿不准两年前沈惟一的离开是不是因为他多话,他哪里敢多问。
一再顺从并不能让沈惟一知足,即使身体都给出去了,像低贱的玩物一样用以给人练习,沈惟一还不知足。
“惟一……”沈沛白叹道,“喜欢我,想娶我,这种事,你不觉得恶心吗?”
沈惟一顿时炸毛,似波涛汹涌的海浪滚滚而来,霎时掀起滔天巨浪欲吞噬万物,提着一口气怒道:“为什么会觉得恶心?!我对你的喜欢,让你觉得恶心吗?”
沈惟一从来不觉得自己对哥哥的喜欢有什么问题,喜欢就是喜欢,那种事想跟哥哥做就是想跟哥哥做,旁人不可以,男男女女都不可以!不需要想啃嘴巴时一样疑惑地找人试探,沈惟一十分确定,他就是只想跟哥哥做那种事!
“果然,翠翠说哥根本不喜欢男子,哪怕是我卯足劲想勾引,你却始终觉得我在玩闹,始终不觉得我对你的喜欢是很认真的喜欢!”
沈惟一都要自我怀疑是不是自己当真差劲所以哥哥才不喜欢他了,又羞又气,却也想再为自己争取一次。
“我不懂翠翠说的直的弯的是什么意思,我只知道我喜欢我哥这个人,我管你是姑娘还是男子,就算你现在告诉我其实你一直是女扮男装,其实你是我姐姐,那我也还是只喜欢你!即使你不男不女,即使你是翠翠说的小人书里的既男又女,哪怕你是怪物,我也只喜欢你!你听懂了吗?!”
沈惟一握紧拳头,砸伤的那只手在隐隐作痛,他不管不顾,目光灼灼紧盯沈沛白的眼眸不放,期待听见回答,期待沈沛白听懂了,期待得到一声斩钉截铁的:“我娶你。”
但沈沛白同样盯着他的眼眸,像海啸后的风平浪静,海水平缓流向远方。
许久,波澜不惊道:“可是,我不喜欢你。”
轻飘飘的一句话,近乎是发的气音,兴许说的人也知道这话究竟有多伤人,不敢高声语。
那句话像突然而至的冰雹狠狠砸在心窝,前一刻还怀揣希望的沈惟一顿时愣住,瞳孔紧缩,捏着纸契的指尖颤了颤,以为是自己听错。
一时之间安静无比。
近二十年来两人称得上第一次这么严肃的争吵,福伯终是担忧过度,想来劝劝,临近了发现他们吵得很理智,没有情绪失控,都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在说什么,遂离去。翠翠躲在外边瑟瑟发抖地偷听,知晓自己闯了大祸,一声不敢吭,也不敢走,怕吵出什么好歹,此时安静了,才稍微能缓口气。小褚也发觉这边安静了,冒着胆子过来,小声提醒了一句:“公子,洪老板来了,我让他先在前厅等候,您看……”
沈沛白听小褚说完,点了下头,也轻声道:“知道了,你先过去。”转而继续告诉沈惟一:“我可能确实太惯你了,让你明知道自己做的事情不对还在继续,日后你要练习,随便你找谁去,不能再找我了。我们各司其职,我是哥哥,我顾家,兼生意,养你长大,替你张罗人生大事,你是弟弟,好好念书,健康成长,不该发生在兄弟之间的事一律不准再发生,你今晚便回你自己房间去睡,或者我搬出这间房,你自己选。”
小褚的到来惊醒难以置信的少年,听见这番话更是险些失去理智,激动道:“你还要耍赖?!你看看这是什么字?你看看,你不认字吗?!”
沈惟一弯腰,指着纸契上面几个醒目的大字,一字一句念给沈沛白听,“‘童!养!夫!契!约!’‘良缘永结,匹配天成’,我念给你听啊,你听见了吧?这是婚书!你自己盖了手印签了字,你现在说耍赖就耍赖吗?!你凭什么耍赖?你凭什么不娶我?凭什么要我另娶他人!”
沈沛白蹙眉道:“你冷静一点!”
沈惟一也意识到自己情绪即将失控,也看见沈沛白眼眶的湿润,这是沈懿啊,是哥哥。
沈惟一倾身吻下去,不由分说深深亲吻,扣着沈沛白后脑不容抗拒,不许拒绝,把满腔怒火化作缠绵不息的深吻,以此压制自己在失控边缘的气愤,怕崩溃之下说出什么伤人伤己的蠢话,更怕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蠢事。
沈沛白被迫仰头,被迫承受滔天怒火化作的汹涌爱意,他不想再这样随时随地被亲,阿娘说过的,除了亲人,亲亲只发生在爱人之间,不能乱亲,显然沈惟一的吻超过了亲人范畴,他并不愿意这样让沈惟一沦陷,或许就是先前那些不被拒绝的吻和情事诱使少年觉得他也喜欢他,才导致沈惟一越陷越深。
沈沛白两只手都在推开沈惟一,但是推不动,他只好拍打沈惟一肩膀,攥紧少年后背衣衫吐字不清道:“放开……”
这一说话,顿时被呛得咳嗽不止,沈惟一终于放开他,蹲下来拍他后背给他顺气,咳了半晌,气顺了,沈惟一的气也消了大半,能理智地平静诉说。
沈沛白道:“你冷静一点,这不是婚书,只是一张纸契,你不要太固执。”
沈惟一稍稍冷静了,低头看纸契,偏执道:“这就是婚书,等我长大了,你就得娶我。”
沈沛白不可思议地看着沈惟一,隐隐觉得沈惟一就要走火入魔一样。
沈惟一道:“不管这是谁写的纸契,总之,你签字了,盖印了,我就得嫁给你,你不娶就是错的,我可以拿着这纸报官抓你。”
沈惟一抖了一下纸契,把亲吻时挣扎中弄得稍微皱巴巴的纸契一角舒展开来递给沈沛白看,这上面的内容和血手印就是最有力的证据,沈沛白不得不娶。
“我已经长大了,你得按照约定快些娶我,我现在就要嫁。最好明日就成婚,仓促没关系,简单没关系,我们磕个头拜个天地,我就嫁给你了。”
沈惟一信誓旦旦,笃定沈沛白这下没话再说,也没法再狡辩,说话总算不再歇斯底里,有了十足的底气。
沈沛白接过纸契,目光缓缓扫过上面内容。
须臾,手一松,重金购来的关乎沈惟一去处的纸契轻飘飘落入火盆之中,连带着沈惟一幼时按下的小手印一起被火焰瞬息吞噬。
“不能烧!”沈惟一震惊不已,又急又气,蹲身徒手去火里争夺,然而纸契本就年久,极容易损坏,遇火只能是瞬间焚烧殆尽的下场,沈惟一再迅速,也只捞到几片犯黑的灰烬,“你还我!”
沈惟一扭头冲沈沛白大喊,“还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