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万万没想到,沈惟一的生父,不止是位高权重。
沈惟一生父来清州那年,沈惟一四岁,寒冬,哭闹……对应时间,那就只有腊八节那天,他带沈惟一出去玩,回来路上沈惟一非要他抱着回家,但一路上沈惟一吃太多零嘴了,走一路吃一路,看见什么都想尝一尝,他想要沈惟一消消食,让他自己走,沈惟一不依,停下来站大街上孩子气道:“不理我?那我哭喽。”
这语气听来正常,哪里是要哭的样子,分明是不怎么认真的威胁,沈沛白头也不回,逗道:“哭吧。”
“啊!呜呜呜……”
然后沈惟一就站大街上哭了起来,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眼角滑下,沈沛白原本就是逗他,希望他能自己走走,压根不会走远,听见哭声立马转身,到沈惟一跟前,忍不住笑意,还逗道:“我家惟一就是不一样,从小眼泪都比别人家大滴。”
“呜呜呜呜呜……”沈惟一还哭,委屈得不行,仰着头哭得一颤一颤,都能看见喉咙里的小舌头也跟着颤动,想哭诉一句“你不抱我”都难过的说不出口。
沈沛白从沈惟一身上找出小手绢给他擦眼泪,还得哄道:“别哭了,看看我,我给你买玩具。”
沈惟一便睁眼看他,刚止住的哭声再次委屈地响起,呜呜咽咽,哭得鼻子冒泡。
“小哭包,鼻涕都哭出来了。”沈沛白给他擦鼻涕,半是心疼半是好笑,“冬天天冷,眼泪挂脸上,风吹久了脸蛋会疼,不哭了。”
“爹爹抱着我。”沈惟一爬他身上去坐好,把眼泪全抹他衣服上,不哭了,但还要抱抱才行。沈沛白只好一路哄到家,说:“不哭了,马上到家了,我陪你玩过家家,你的布老虎大军呢?我们拿出来,我听你讲故事。”
路过玩具铺子,再顺手买个蹴鞠,说:“惟一拿好,玩完过家家,叫阿爹陪你踢球。”
实在是出来吃太多了,不踢踢球晚饭都吃不下。沈惟一破涕为笑,高举着蹴鞠开心道:“踢球喽踢球喽!”
真的很好哄。但沈惟一运气不怎么好,明明哭得快,收得也快,一共也没哭几声,怎么偏偏让他生父看见了呢?
他生父本来就不想要他,看见在大街上哭闹,更烦了,怎么可能还要他。
沈沛白有些心烦,恼自己抱了沈惟一那么多次,怎么就刚好那一日不抱了把他弄哭,怎么就刚好让他生父看见了呢?
现在看见沈惟一,如何告诉他事实?要说是他害他回不了家了吗?
福伯问此去天崇有没有找到沈惟一,沈沛白沮丧地摇头,灰心道:“去见了商老板说的最像的一个孩子,不是惟一。”
会在哪里呢?
以往只是听说天崇远,没亲自去过,沈沛白还双腿不便,一来一回,竟耽搁近一月,沈惟一寄回来的书信屯了三封,他回房间一封封拆来看,最近的一封是祝他生辰快乐,后面接着又是分享日常。
一同寄来的,仍然有一盒状元饼,沈沛白拆开看了看,跟自己从天崇带回来的根本不一样,不仅外观包装不同,味道也不一样,不如他自己从天崇带回来的好吃,口感也不怎么好。
他怀疑是自己味觉出了问题,叫宋锐福伯都分别尝尝,得到的回答都是确实不一样。
沈惟一寄来的,甚至不如清州的廉价糕点好吃。
沈沛白心中涌上担忧。寄一封信本就不便宜,沈惟一还得自己生活,连最爱吃的糕点都变得廉价,以往在清州根本不会给他尝的便宜糕点,到现在成了书信里赞不绝口的得过生辰和节气才能吃的好东西。
二十七岁生辰这天,福伯煮了长寿面给沈沛白吃,他感激地吃完,再没吃其他东西,回房间默默吃沈惟一寄来的状元饼。时间太长,味道有些变了,他吃着吃着,忽然打自己脑袋,趴桌上安静不语,只偶尔传来几声啜泣。
天黑后整个清州淅淅沥沥下起小雨,这是一个深秋雨夜的傍晚,沈沛白被胃疼折磨醒来,辗转无眠,疼痛减轻后起来赏月,到外边一看,乌云笼罩月色,什么也看不见。
空气里弥漫浓郁的桂花香,沈沛白一路从房间到厨房,直到意识到自己在拿番茄准备煮面,才想起沈惟一不在身边,早就不需要子时还得起来开小灶。
无尽夜色裹挟馥郁的香气进入回忆,曾几何时也有这样的雨天,沈惟一睡不着,拉他起来看雨,他便把沈惟一裹在小被子里,抱着静立窗前听雨。沈惟一说:“爹爹,这里怎么有只鸟笼呀?”
沈沛白说:“之前养过鹦鹉,鹦鹉走了,鸟笼没舍得扔。”
“爹爹这么好,鹦鹉为什么要走呀?”
“生死由命,不由我和鹦鹉做主。”
沈惟一听不懂,以为鹦鹉自己要走,脑袋往沈沛白肩头一靠说:“我就不一样,我肯定不会离开爹爹。”
好像沈惟一自小便喜欢靠他身上,离他近些,才九个月大就会哼唧哼唧笑,不像沈沛白来逗他,倒像是他在逗沈沛白。有时候沈沛白教他玩玩具,他靠坐在沈沛白为他搭起来的柔软靠背上,听拨浪鼓敲的声音听得认真,视线随着小球转动,很是好奇的样子,沈沛白也趴旁边撑着下巴看他看得认真,他忽然仰头,安静地看了一会儿沈沛白的脸,乖顺的把头靠过来,细皮嫩肉的小脸紧贴沈沛白脸颊,像是全身力气都散了,软成一团只能依赖沈沛白。
沈沛白那时也还小,没法仅凭着脸庞支撑沈惟一整个身体压下来的重量,脑袋一歪坠在床上,沈惟一也跟着栽倒,“咿呀咿呀”手脚乱踢,手打到沈沛白脸上很疼,沈沛白抓住捣蛋的手,看被他养得水灵灵的、白白嫩嫩的沈惟一,不由得有几分自豪。可惜沈惟一身上依旧没有多少肉,还是瘦了些。
他按住沈惟一的小脚丫,重新把沈惟一扶着坐稳,轻轻捏了下软乎乎的脸蛋,放了只布老虎给孩子玩,他得看书了。
不一会儿就感觉沈惟一爬了过来,拽拽他胳膊,攥紧衣袖,不着痕迹靠过来,紧贴着他胳膊玩布老虎。
细细算来,好像都已经是十七年前的事了……原来不知不觉间,时间已经过去那么久,一转眼,都快相伴二十年了。
沈沛白出了厨房门,厨房的小院儿也布满桂花的香,细碎的小花被雨淋湿,零零散散淌了满地。
清州是属于夏荷与秋桂的清州,从你的生辰到我的生辰,正好隔一轮花的交替。
……
接近年底时沈惟一的信上说:“哥,听说现在报名参军,能上阵杀敌,我打听过了,得去很远很远的北方边境,我想报来着,很可惜刚好那几日我病了,镇国大将军让我明年再去……”
看到这里,沈沛白蹙了蹙眉,手上不自觉用力,书信险些被捏皱。
“——看到这里,哥肯定会问我怎么生病了吧?哥别担心,就是这里气候比清州冷,有些不习惯,已经找大夫看过,喝了药早好了,我现在日日夜夜不眠不休给李叔抗米进仓库都行,我可厉害了!”
沈沛白默默松了一口气。
‘我可厉害了!’沈沛白甚至能想到沈惟一写下这句话时有多骄傲,一定是唇角上扬,下巴也高傲扬起,眼睛里满是得意。
年底前的最后一封信,在离除夕还有好几天前便送达,沈沛白特意留到除夕夜打开。恣宁街灯火通明,沈家上上下下都点着灯,亮堂堂的,只是这么大的沈家,只有沈沛白一个人过除夕。
他照旧自己做菜,祭祀,磕头,陪阿爹阿娘说说话,然后自己吃饭,吃好饭回屋躺在床上,这才开始看那封信。
沈惟一说:“哥!除夕安康!如果没有意外,这封信肯定能在除夕前送到你手上,我特意掐着时间的呢,提前寄出,就怕赶不上除夕……不知道哥晚饭吃的什么呢?有没有煮汤?嘻嘻,你自己煮的,肯定没有我煮的好吃!……临近过节,李叔这里好忙啊,我经常累得腰酸背痛,幸好晚上也干活的话能多挣点银两,除夕夜我打算吃几块儿状元饼犒劳犒劳自己,还有红烧肉,我馋好久了,除夕夜我要买肉自己做!……清州又下雪了吧哥?一定要少出门,外边肯定地滑,你一定要小心出行,我不在,你得把自己照顾好了,有事一定要叫陆靖辰和大壮,尤其是陆靖辰,他欠我的……李叔前些天还说我又长高了,说我看着像大人了,其实我一直都是大人,我厉害着呢,哥说过的,我从小就是聪明蛋……春季多雨,哥出门记得带伞……”
沈沛白把这封信反反复复看了三遍,然后打开与这封信一道寄回来的状元饼,还是口感不怎么好的味道,甚至不知道这次是什么馅,有点酸,但他甘之如饴。
春季多雨,庄子也忙,他一忙起来就总不愿吃饭,折腾好几番后,现在胃彻底受不了了,稍不注意就泛疼,陆靖辰给他送了党参,大壮送来和他阿爹钓的鳙鱼,福伯命人煮了党参鳙鱼汤让他养养胃,他很听话地喝下,也觉得自己该照顾好自己。
魏子煜送来请帖,邀请他去浔州参加婚宴,安排好家里一切,备了厚礼前往。外祖母年老,早已白发苍苍,脸上爬满皱纹,腿脚也变得不便,需要坐轮椅上哪儿都需要人推着,沈沛白挨着她聊天,抱着她胳膊,任她轻抚发丝,眼里的慈爱多到溢出来。
“我们懿懿,都这样大了。”
又问:“惟一不来了吗?”
沈沛白仰头笑道:“惟一在天崇,要报名参军,上阵杀敌保卫边境,没时间来,他让我把他那份礼一起给小煜哥哥送来,还要给外祖母带话,让外祖母注意身体,等他回来了,就来浔州看外祖母。”
“大了,都大了。”外祖母拍拍沈沛白的手,视线望向远方,“我经常记得懿懿小时候来浔州,你小煜哥哥那叫一个开心,用床单把你的腿裹起来,非说你是水里的小鲛人偷偷上岸了。”
外祖母看一眼自己腿上搭的轻薄小被,笑出声来,“你瞧,现在他也说我是鲛人,咱们祖孙俩呀,都是鲛人喽。”
沈沛白也很怀念小时候在浔州的日子,趴外祖母腿上浅浅笑着。
魏家处处挂满喜庆的红绸,舅舅舅母忙着迎客寒暄,魏子煜骑上高大威武的迎亲马,收拾收拾要去接新娘子过来,沈沛白没法同去,守在魏家与外祖母一同等着。
迎亲过程果然繁琐,但参与的人都乐在其中,虽然沈惟一可能不会回来了,但沈沛白还是记了一下流程,说不定惟一哪日就回来了呢?
孩子大了,终究是要娶妻的,他得给惟一的喜宴办的热热闹闹的,不留遗憾呀。
拜堂时魏家人满为患,所有人的视线都在魏子煜与新娘身上,沈沛白也是,只是拜堂结束后吃饭时随意往外一瞥,忽然离席朝外去。
宋锐立马跟上,见他出了魏家大门,问他要去哪儿,他摇摇头,眼神在人头攒动的高大视野间寻找,这样找人极其麻烦,他根本看不清他们的脸,宋锐送他到堂屋高几阶的地方,只见他神色焦急,视线不停变换,急切地找寻什么。
宋锐说:“公子可是要找什么人?我叫人帮忙一起找。”
扫视一圈,没见到想见的人,沈沛白摇摇头,收回视线,心不在焉道:“看错了,不用找。”
饭后想出去走一走,宋锐陪他同去,刚出大门几步,忽然停下,下意识回眸,回头去找。
宋锐也跟着回头,视线里全是陌生宾客的影子,不解问:“公子怎么了?是看见谁了吗?”
沈沛白仍旧摇头,低声道:“没事,眼花了。”居然以为又看见了沈惟一。
沈惟一在天崇,怎么可能来浔州。
宋锐问:“公子,不然叫人去天崇找回来吧?”
沈沛白望着最后一眼错以为看见沈惟一的地方,一眼不眨,淡淡道:“男儿志在四方,出去闯闯总是好的。”
只是经常担心沈惟一能不能养活自己,银子够不够花,他那样爱吃肉,能不能吃饱之余也吃好。
视线的尽头是一个小巷,巷口种有一棵百年银杏,树杈低,沈沛白小时候来浔州,魏子煜很喜欢把他放树杈上坐着,说姑姑说了,要帮他克服怕高的习惯。
那时候坐上去是真怕,脚底踩不到实处,总觉得会摔下去,那么高的地方,怎么坐都觉得心理不踏实,魏子煜本来坐他旁边扶着他,见他怕得厉害,只好站他跟前,让他踩着自己手心,脚底有了触感,果然没那么害怕了。
沈沛白目光紧盯着那棵绿油油的银杏,这么多年树杈还是那么低,现在看来根本不高,只是随随便便一个七八岁孩童的身高……那时候怎么就那么害怕呢?
他看了好久,天色不早了,明早上还有要事得亲自出面,才不得不去找魏子煜道别,身着红袍的新郎官面上喜气洋洋,正挨桌敬酒,瞧见他很是吃惊,疑惑问:“你没跟惟一一起走啊?”
这一声宛如晴天霹雳,沈沛白当即惊到说不出话,愣在原地,仿佛被施了定身咒般动弹不得。
有人跟魏子煜表示祝贺,新郎官立马敬酒表达感谢。
许久沈沛白回神,听见自己问:“……什么?”
“惟一,沈惟一啊。”魏子煜回头应他,“前脚刚走,慌慌张张的,我以为跟你一起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