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完字盖好章后,外边天都开始蒙蒙亮,晨曦初露,日出如画。
沈沛白过意不去,很抱歉道:“许典狱长,苏姨,以及各位长辈,给大家添麻烦了,改日晚辈做东,必定好好酬谢。”
典狱长颇为客气道:“不麻烦,原本让福伯直接把惟一领回家的,福伯非说得等你回来。”
沈沛白笑了一下,“小孩子冲动,让他住一晚也好长长记性。”
都在说客套话。这种情况,怎么可能让福伯一个管家领回去。
副典狱长苏姨也在,跟阿娘差不多的年纪,笑起来很是豪爽,“行了懿懿,天都要亮了,赶紧带着人回家去歇着,剩下的该判罚该赔偿都交给我们,到时候有什么消息会派人通知你。”
典狱长补充道:“那武子都大牢常客了,大家伙都知道他什么人,你这边有什么想法要求也尽管提,别让惟一受委屈。”
沈沛白心里非常不好受,本不愿搞特殊,还是又特殊了一回。
领沈惟一往外走时他就在想,小时候报官抓郑无良那次还可以说是因为沈惟一年纪小,怕去了大牢吓着,可现在呢?
他一再告诉自己,十三岁,也不大。
归根结底,就是舍不得把沈惟一放大牢里待着,哪怕知道他在那里面典狱长和副典狱长都会安排人照顾,就像这次,福伯只叫了一个李大夫去,其余的,都是副典狱长和典狱长叫的,好几位大夫上上下下都给沈惟一检查一遍,确认人无大碍才离开。
可毕竟才十三岁,还是小孩子,那么小,往大牢的草堆上一躺,还没长开的身体看着瘦瘦的,哪怕欠人情搞特殊会被诟病也想把人接出来。
沈沛白叹息着,跟默默跟在身后的沈惟一说:“我给你请了假,最近都在家里养伤,不用去学堂了。”
“哦……”沈惟一低声应了一声,垂着脑袋小声道,“哥,我可以不回家吗?大壮还在牢房里。”
福伯赶紧道:“大壮是因为他阿爹阿娘说没钱赎出来,便让他先待几天。”
沈惟一抬眼,望着沈沛白后脑勺小声说:“我可以把大壮赎出来吗哥。”
沈沛白道:“你去问杨叔和吴婶。”
沈惟一看了看福伯,福伯摇摇头。
沈惟一又道:“那我可以暂时先不回家吗?我走了的话,大壮就一个人在这里了。”
沈沛白忽的停下,“你宁愿待在大牢也不想回家?”
唯恐沈惟一说错话,福伯赶紧道:“你这孩子,小公子连夜赶回来是为了谁?夜晚路不好走还不安全,小公子本就没休息好,为了你又一晚没睡,你好歹先回家,其他事再慢慢谈嘛。”
沈沛白问:“沈惟一,我再问你一遍,你宁愿待在大牢也不想回家吗?”
听了福伯的话,沈惟一不情不愿摇头。
沈沛白又道:“回家。”
沈惟一不得不跟着回家,只是刚走出几步,猛地停下,固执道:“我不回去,大壮还一个人在大牢。”
空气再次安静下来,缓了许久,沈沛白道:“那你进去等吧,我到外面等你。”
沈惟一急得不行,“哥你先回家休息,你等我干嘛!”
沈沛白道:“回家。”
自始至终,沈沛白都是用平淡的语气跟沈惟一对话,没有生气,也不是无奈,正如福伯所说,他只是好累,说好的去浔州三日的行程量压缩成一天,所有流程全在一天之内搞定,到魏家时脑子已经接近空白没法思考,却在那时收到急信不得不动身往回赶。
沈惟一也是看出他累,哪能让他跟着自己一起陪大壮,此时天已破晓,比在昏暗牢房更能看清他哥的疲惫,闭着的唇毫无血色。
沈惟一妥协道:“哥你别生气,我不去了。”
沈沛白没什么情绪道:“不生气。”只是好累,说话都渐渐有气无力。
沈惟一往前半步,懂事道:“哥,我们回家,我晚点再来找大壮。”
“……好。”
沈惟一接了宋锐位置要推轮椅,沈沛白说,“不用你。”宋锐很自觉去推,沈惟一抱着胳膊委屈的跟在后面。
谁都没再开口,默默走了好久。
“……停下。”沈沛白忽然道。
转身看沈惟一,果不其然,这么安静低头走路,又在生闷气。
沈沛白看着沈惟一,“你在生气。”
沈惟一抬头,“没有啊。”
沈沛白说:“回去吧,找你的朋友,我不等你了。”
沈惟一瘪嘴,“不回。”
沈沛白道:“你就是在生气。”
沈惟一跺了下脚:“那我还不能生气吗?那是我朋友,他是为我受的罚。”
“所以我叫你回去等他。”沈沛白微不可察的一声叹息,甚至费劲地挤出一抹笑来,轻声道,“我真的没有要逼你回家的意思,大壮是好孩子,你不能叫人家觉得你忘恩负义。”
“那我现在不回家的话,哥你不生气吗?”
“你已经十三岁了。”沈沛白自己推轮椅调转方向,垂头道,“算了。”
“哥……”沈惟一在身后问,“真的不生气吗?”
沈沛白头也不回:“嗯。”
身后脚步声跑很快,瞬间与众人拉开距离,除了沈沛白其余人都回头往回看,小褚试探性问:“公子,我用不用跟着回去贴身候着惟一公子?”
“不用了。”沈沛白道,“他已经长大了。”
其实沈惟一近些年变化很快,沈沛白也是此时才意识到,只有他还把沈惟一当什么也不会的小孩子,觉得衣食住行都要为他安排好,恨不得时时刻刻都要把人放眼皮子底下才放心,然而沈惟一自小便有自己的主意,压根不需要别人安排。
沈沛白再次觉得沈惟一是不用教的,有些行为他教不出来,比如友情,比如义气,沈惟一自己懂得那些,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什么一定要拥有什么可以放弃沈惟一都清清楚楚地知道。
或许知晓日后可以放手了,沈沛白居然感到轻松,却又莫名失落。
等到身后少年的脚步声再也听不见,他也终于想起自己该回家,于是道:“回家吧。”
……
清晨的恣宁街总是那么热闹,沈家门口也候着武子父母,一见到沈家马车回来立即迎上去,赔着笑道:“沈公子,我家武子是无心的,您大人有大量,别跟他一般计较,您也让典狱长松松口,让我家武子出来,等他一出来我立马拉他来赔罪,您看怎么样?”
沈沛白淡淡道:“抱歉,您找错人了,得找典狱长,我管不了大牢的事。”
宋锐推他进门,武子大哥拦上去,不怎么服气道:“沈懿,不就是小时候那点事吗?你至于计较到现在吗?”
小牧第一时间将人推开不许挡道:“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这是沈家!再口无遮拦挡道我报官了!”
武子父母急急忙忙把大儿子拽下,抱歉道:“我们不是那个意思,沈公子大度,别报官,别报官。”
沈沛白这才看向武子大哥,道:“我若是计较,便不会把一部分货走你二弟的码头,而是码头归我。”
也不会在他阿爹上门借钱时犹豫,而是一口回绝,甚至不出面见人。
此时恣宁街上已经有不少人都围了过来,武子大哥还不服,挣扎着要上前,吼道:“那你叫典狱长把我三弟放了,凭什么你弟弟和陆靖辰就能不用在里面待着!”
武子父母直想捂嘴,奈何沈沛白已经听见,本就没怎么有血色的脸庞看起来冰冰冷冷的,面无表情道:“所以这话你敢去陆家说吗?”
“我——”武子大哥语塞。
自然不敢,陆家有陆续,沈家只有沈沛白,当然看哪边好惹来哪边。
沈沛白不近人情道:“再来沈家撒泼,我不介意把跟你三弟小时候的事情一起算一算。”
福伯笑着驱散外边看热闹的人群,小褚学着他的样子帮忙解释驱散,小牧目光凶狠地瞪着武子大哥,宋锐推着沈沛白进屋,沈沛白道:“麻烦回去转告你三弟,我家惟一够不够资格当大将军,他说了不算,沈惟一自己说了算。”
二进院子,喧嚣远去,福伯追上来说:“庄子那边昨天送了上月账本来,已经放书房了,另外,临溪那边的商铺来信,以及天崇商老板的来信也一并放书房了。”
身后一个小厮小跑过来,躬身询问:“小公子,庄子的田良叔来了,您现在见吗?”
沈沛白强撑着精神点头道:“先把人请去前厅,我换身衣服马上去。”
换好衣服,再叫人端来凉水洗了把脸,甩甩脑袋让自己清醒,再饮下桌上隔夜凉透的浓茶,这才去前厅见人。
等送走田良叔,正好快到晌午,福伯问是否现在用饭,沈沛白摆摆手,回了书房。
拆信看信,再回信,再继续看田良叔送来的上月与上上月经营进账与支出的对比,翻开三指厚的账本,查验批注要点,一句话还没写完,宋锐在外边敲门,询问道:“小公子,又有信送来,现在给您送进去吗?”
沈沛白道:“进。”
仍旧是拆信看信,再回信,视线再重新回到账本,忽然眼前一黑,头脑眩晕好一会儿,眼前才渐渐恢复清明。
他感觉脑袋疼得厉害,也晕得厉害,搁笔伏在书案想歇一会儿,没想到睡了过去,等下一次小牧敲门找他,才清醒过来。
小牧说那片七百亩的桃林最后一批果子成熟,有人来问是否可以低价采购。既是最后一批,价钱自然不如最开始出现那阵,只是现在报出的价格过低,除去人工采摘支出赚不到多少钱,还耽搁时间。
沈沛白闭眼揉揉眼睛,没什么力气道:“我想想。”
许久,出声道:“你去谈吧,让点利给对方,看能不能人工完全不用我管。今年的桃子惟一吃腻了,不用留了,直接全从桃林弄走。”
小牧走后沈沛白继续翻看账本,终于全都批注完,眼前又是一晕,镇纸摔地上“咚”的一声闷响,宋锐推门进来,急切问:“小公子,没事吧?”
“没事。”沈沛白把账本整整齐齐放一边,道,“扶我一下,我回房间休息。”
“是。”
“过几天得去临溪一趟,记得提醒我,田良叔得一起去。另,天崇那边我便不去了,小牧替我去,你帮我留意那边的信,有任何回信第一时间告知我。”
回到房间,沈沛白继续道:“晚饭不用叫我了,送两份去大牢给惟一和大壮……三份吧,辰辰可能也在,其他有什么事随时叫我。”
眼看门要合上,宋锐忙道:“小公子,好歹吃点东西再休息。”
“不了。”沈沛白并未抬头,“你也回去休息,最近辛苦你了,例银会给你涨。”
房门只剩一掌宽时,宋锐又道:“公子……”
这次沈沛白抬头,眨眼时脑袋眩晕,好一阵看不清宋锐的脸,就这般问道:“还有事吗?”
“没!”一向木纳无言的闷葫芦难得有话想说,看见沈沛白肉眼可见的疲惫时不得不把话咽回喉咙,“公子好好休息。”
沈沛白实在懒得再多说任何一个字,点了下头,换身衣服沉沉睡去。
……
梦里是那片硕果累累的桃林,他带着八岁的沈惟一进去,小家伙一看见香甜可口的桃就开心得不得了,迫不及待要摘一个,宋锐把他举起来让他自己摘,他亲自挑选了一个看起来最大最甜的,回头高兴地喊:“哥哥!”
宋锐把他放下来,他脚刚沾地便飞奔向沈沛白,手还没有桃子大,得两只手捧着才能拿稳,送到哥哥嘴边,开心道:“哥哥吃!”
沈沛白接过桃子,擦干净上面细小绒毛,再还给沈惟一,“你自己吃。”
沈惟一不依,自己咬了一口,就非要让他也咬一口,甜蜜蜜道:“真好吃,不愧是我哥哥的桃林,长出来的桃子就是不一样。”
沈沛白笑问:“这跟是不是我的桃林有什么关系?这块地好,所以桃子甜。”
“不不不!”沈惟一满脸‘我可懂了’的神情,“这要是别人种的肯定不好吃,就是因为是哥哥的所以才甜。”
分明是地好,沈惟一非要把原因归于沈沛白,自小便有自己的一套逻辑,任何好事总要和沈沛白扯上联系,好似哥哥无所不能。
有人为他把被子往上提了提,他察觉到似的,眼睫微颤,那人立即顿住,屏住呼吸静默片刻,幸好没醒来,松了一口气,做贼一样把他的手放进被窝,就这般盯着他看。
梦里仍是小时候的沈惟一,蹲在五曲桥上看福伯教他钓鱼,每咬钩一个,就开心地原地蹦起,高举双手转着圈,不住欢呼道:“又有鱼喽!好大好大的鱼,鱼儿上钩喽!”
一路追着鱼去厨房,扯着孟叔袖子说:“孟叔孟叔!你看鱼!福伯带我钓的,好大一条呢!”话语间掩饰不住的开心,“要喝鱼汤,孟叔教我!孟叔教教我!”
沈沛白眼睫再次颤动。
若没记错,那时自己十七吧?数不清的事情要处理,也就只比十六岁好上一点,却也没轻松到哪里去,偶尔回家早,还能碰上趴床头看书的沈惟一未睡,他说小孩子不能晚睡,得多睡觉才能长高,沈惟一便说:“我得早点把兵书看完,不然日后当了大将军什么也不懂。”
然而那时他也什么都看不懂,沈沛白给他讲哪个故事,他便把哪个故事翻来覆去研究,眼神平静不知道在想什么。
房间好像有人说话,沈沛白意识逐渐被人从梦里拉回,有人在碰他脸,熟悉的声音轻轻叫他:“哥哥……”
一睁眼,十三岁的沈惟一就坐床前叫他。
他有些意外,睡了一觉后眼白表面红血丝遍布,眼睛涨得生疼,声音也略显嘶哑无力。
“怎么回来了?”
闻言沈惟一瘪嘴,扶他坐好,端鸡汤面喂他,“早回来了,都盯你睡好久,天都黑了我才叫你起来吃东西。”
盯很久了吗?居然一点感觉都没有,睡那么沉。
“不想吃。”沈沛白闭眼道。眼睛很难受,脑子也昏昏沉沉,只想把吃饭的时间用来休息。
“不行,这可是我亲自煮的。”
“张嘴。”少年把面卷在筷子上,吹了吹,喂到嘴边,“宋锐哥说你午饭就没吃,晚饭还不吃,你又要把自己折腾到胃疼吗?”
沈沛白便张嘴吃了。
“还没回答我,怎么回来了?”嗓子还是嘶哑,闷闷的,不怎么舒服,喝了一口沈惟一递来的水,继续道,“不是很要好的朋友吗?”
沈惟一放好杯子,低头捞面,嘀咕道:“再要好也没有我哥重要啊。”
朋友,前途,理想,都只能排沈沛白后边,连大壮和陆靖辰都知晓,沈沛白不知晓。
因此沈惟一只是跑回大牢跟大壮待了一小会儿,跟大壮解释清楚得回家看看他哥,回家发现田良叔在,便再次回到大牢,等到陆靖辰去了,他再次马不停蹄跑回家,听到宋锐说他哥刚睡下。
就是这么不巧,都没跟他哥说上话,害怕开门声太吵,所以从书房进,溜到这边来,守着他哥睡觉,看天色晚了,才去厨房抢了最外边的灶台煮面。
“张嘴,不烫。”
少年完全没有别扭,晨间那点气早烟消云散,他就不可能对他哥生气,尤其回家看见他哥没有血色的唇,还趴床边难过了好久。
沈沛白有些愧疚,解释道:“白天,我真的没有生气……我有点累,说话可能让你误会了。”
“我知道。哥哥很累,这阵子晚上我都没忍住睡过去了哥哥还没回来,早上又早早出去,好几天都见不着你一眼,不然我也不会闹着非要与你一同去浔州三日。”说到这里,沈惟一眉头向下一沉,央求道,“能不能让我帮帮你,我不想念书了。”
沈沛白直截了当道:“不行。不是想当大将军吗,你得多学习,将来才会能文能武,不至于被人说赳赳武夫,粗人一个。”
“谁爱说说去。”沈惟一又低头嘀咕,“我不想当大将军了。”
“为何?”
少年不吭声,碗里的面还剩大半,沈沛白吃不下了,他接着吃,拦都拦不住,狼吞虎咽几口下去就剩一点鸡汤,看得沈沛白直皱眉头,“厨房没东西吃了吗?这是我剩下的。”
沈惟一舔舔唇,“先生说了,不能浪费。”
沈沛白继续问:“为何不想当大将军了?”
“好了,哥哥睡觉,我去大牢陪大壮了。”沈惟一掖好被子,吹灯往外走,“明日我早些回来给哥弄吃的。”
门外风大,差点吹散年少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