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
桃夭颤抖着伸手,触碰了一下母亲已经冰冷的脸,妄图将其唤醒。
蜘蛛精直挺挺地躺着,躯体僵硬,鼻息全无。
“阿娘,阿娘……”桃夭一声声地唤着,拨开她额前乱发。
忽略满脸青紫肿胀的瘀痕,她原本也有一张姣好面容。
爬满血丝的可怖双目,如今安安静静地掩合,才终于和幼时那个总是低眉顺眼笑着的阿娘有几分相似。
“阿娘,你怎么了?”
“我是阿夭啊,你不认得了么?”
“那年上元节,正好也是我和明哥哥的六岁生辰。你说湘潭的灯会比王城还热闹,特意带我们去。我看到一盏特别漂亮的花灯,想指给你看,可一转身,你和哥哥就都不见了……”
人潮汹涌的大街,年仅六岁的小桃夭被搡得东倒西歪,却仍是紧紧抓住每一个过路人的衣角,怯生生地问:
“姊姊,你见到我阿娘了吗?”
“阿婆,有看到我哥哥吗?除了头上没有角,和我一模一样的……”
“公子哥哥,我找不到阿娘了,帮帮我好不好?”
如昼灯海中,各人自有各人喜。巨大的欢喜汇成洪流,淹没了一个孩子的无助。
小桃夭哭着,求着,无人理睬。鞋子被踩掉了,发髻散得乱七八糟,依旧不见阿娘和哥哥的影子。
他立在万家灯火的街头,无家可归。
天幕里,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雪,灯会也开始散场。
桃夭寻了条避风小巷坐下,将冻红的小手缩进御寒斗篷里,蜷作一团。
阿娘和明哥哥,很快就会回来寻我的。
他在心中安慰自己。
阿娘,湘潭的花灯很好看,比王城的还好看。可是,我再也不想来了。
我只想和你们在一起……
“那天,我在人群里等了好久,却怎么也等不到你和哥哥回来。后来,有个慈眉善目的大伯发现了我,给我热包子吃,还答应带我去找你们。”
“我不知道,他的包子里有迷药。”
“等我再睁眼的时候,已经被关在笼子里了。我被带到了一个名为‘南柯梦’的赌场。那里,还关着许多妖族小孩。”
“在南柯梦,妖族是不被当人看的。我们戴着铁锁,为了一口饭而自相残杀。输的当场尸横擂台,赢的则遍体鳞伤,被重新拖回笼子里关着。”
“最后,在潮湿的地下,看着自己的伤口一点点生疮腐烂……”
讲到此处,桃夭忽然深吸一口气,面露笑容:
“没关系,都是过去的事啦。”
他像根本意识不到地上的母亲已经被自己杀死,依然紧握着她冰冷僵硬的手。
“阿娘,等你醒了,我们就回西炎去,好不好?”
“轰隆”的一声,地牢入口的那堵石墙突然塌了半边。碎石扬起的尘灰迷了桃夭的眼,他还未看清来人,就被脸朝下按在地上。
“畜生!”陆明的吼声灌进耳朵里,震得生疼。
“阿娘……”桃夭挣扎着朝尸体爬去。
“阿娘什么阿娘?”陆明的脚踩在他后背,“那个疯子已经死了,被你亲手杀死的!”
“哥哥胡说什么呀?”桃夭神志恍惚地望向他,“阿娘她只是累了,睡着了而已。我们说好的,要一起离开临鸢——”
不待他说完,陆明便粗暴扯住他后领,一把摔向墙壁:
“混账东西,给我滚!”
桃夭撞得满面是血,惊恐万状:“……哥哥?”
“滚!”陆明含泪咆哮道,“我陆远兮,永世不认你这个杀母仇人作弟弟!下次见面,不是我死,便是你亡!”
从此不相见,动若参与商。
桃夭默立了片刻,褪尽一身女儿妆扮,头也不回地走了。
临鸢王城至西炎酆都,其间千八百里,舟车劳顿。他一路躲过官兵的层层关卡,孤身回到那片血脉相连的土地。
后来,临鸢先皇骤崩,时局大乱。桃夭招降**观,以将领身份率军西进,与锦城含雪岭抵死血战。
三月后,王城陷落。
大军入城的那日,他立在昆仑山巅,冷眼看着众妖兵烧杀抢掠。
满城华殿火冲天,锦绣成灰,踏尽公卿骨。
儿时那座威严肃穆、缛节繁多,常让他感到惶恐不安的临鸢皇宫,如今静默盘伏在脚下,人去楼空,渺小得好似蚁穴。
身后战袍被狂风卷起,猎猎飘扬在北地孤寂的黄昏。
手下有人来报:
“将军,宫中已仔细搜查过了,没有与您相貌相仿的人。”
“继续搜。”桃夭头也不回,“务必擒活的来见我。”
这一搜,便是五年。
陆明像是人间蒸发一般,杳无音讯。
五年后,棋局改,山河易。
桃夭与叛军对阵不利,在一次战役中被俘。
他遭遇的这一支叛军,乃是由巫山**观原观主的家仆——曲卿华所统领。
此军军风残暴,因烹食俘虏而臭名昭著。花离曾多次劝阻告诫,仍死性不改。
桃夭陷在狱中,铁锁缠身,日夜审讯。
可曲卿华酷刑试尽,连桃夭的魂魄都绞碎了一缕,也未能从他口中撬出半句军机来。
被折磨到神志恍惚,桃夭常常会觉得,自己仍身处南柯梦。仿佛下一刻就会被拖出铁笼,直面野兽或者凶恶的同伴。
“将军,将军……”
有人在唤他。
桃夭费力地睁开眼,面前跪着一个瘦小的鼠妖,他并不认得。
“将军,你烧得好厉害,”鼠妖轻轻扶起他,喂他喝了点水,“那帮家伙惨无人道的手段,牢里的兄弟们都有所耳闻。将军受苦了。”
桃夭支撑着坐起,想认出对方,胀痛的脑袋却毫无响应。
“你是……?”他十分愧疚,“失礼了,抱歉。”
“不不不,将军说什么呢。”鼠妖连连摆手,“我叫硕鼠,是你军中一介小卒,将军不认得也正常。”
“硕鼠。”桃夭默念了一遍。
“将军,我是来救你出去的。”硕鼠压低了声音,“请将军随我去普通牢房,通往外面的密道已经挖好。”
桃夭无声瞥了一眼硕鼠的爪子,残破肮脏,每个指尖都在朝外渗血。
被俘虏的第一天,曲卿华就逼他们喝下了断灵水。很难想象,在没有丝毫灵力的情况下,他们是如何完成这项艰巨工程的。
“将军想问,密道是怎么挖的吧?”
硕鼠仿佛参透他的心思,轻描淡写道:
“兄弟们昼夜轮替。像我啊、狡兔啊这些善刨挖的,就都潜下去干活;不擅长的,就去打听单独关押将军的位置。再不济,便留在地面值守,给我们通风报信。”
两人挤在极度狭窄的密道中,每个微小的情绪都变得明显。
“你们……”桃夭的声音在抖。
“我们这些小卒下士,虽卑微无名,却永远是将军的矛与盾。”硕鼠坚定道,“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将军下令,我等定当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从密道出来,整座大狱里,呼唤他的声音此起彼伏:
“将军来了!”
“将军!”
“将军……”
怕惊扰到狱卒,众人都不敢太过声张。那一声声“将军”,轻如鸿毛,又重若千钧。
“都报上名来。”桃夭命令道。
“回禀将军,我名伐檀。”
“我名静女。”
“我、我叫蒹葭!”
“俺是北邙。”
桃夭的眼眶红了。
这里不是南柯梦。
这里有他的将士、他的兵卒,曾血海共赴,出生入死;今身陷囹圄,未泯丹心。
“将军,还需借您鹿角一用。”硕鼠抱拳跪地,恳请道,“为保万全,您走之后 ,便由我来在牢里扮您。虽然……也不知能瞒多久,但至少聊胜于无,能为将军多争取一些时间。”
“可是——”
“舍車保帅,我等之荣幸也。”
众兵士以死为他争取的机会,容不得他再犹豫。桃夭一咬牙,俯首猛撞向一旁岩壁。
“咔嚓。”
繁虬角枝应声断裂,血珠飞溅,落红满地。
最后转头回望一眼众人——
他昔日的战友们,沙场上或勇猛,或胆怯,此刻却都无声站在他身后,护送他离开。
硕鼠正扶着鹿角往自己头上绑,见他回眸,便对他粲然一笑:
“将军,像不像?”
眉眼弯弯,带着少年人的狡黠。
桃夭哽咽难言。
“好啦,您是堂堂将军,可不能在我们这些下士面前落泪。”
硕鼠怕他不走,半开玩笑地将他推进暗道,用掩体堵住入口。
“将军,保重。”
他就这样幸得脱逃。
然而牢狱之外,妖族大势已去,兵将溃不成军。
桃夭扮作巫医来到山海村,收养了一个被众人斥作“妖怪”的异瞳小姑娘。
又过数年,花离与曲卿华会师,率大军剿灭妖党残部,收复王城。临鸢与西炎近百年之争,就此落下帷幕。
山河重归清平,百姓安居乐业。
坊间传来消息,曲卿华以告慰英灵为由,要在王城郊外设一场“全妖宴”,邀各大小门派首领赴宴。
临鸢的小太子与梦蝶仙师,也在邀请之列。
桃夭心急如焚,飞鸽传书往宫中送了一封密信。
回信很快送达,只有四个字:传医为号。
宴会当日,桃夭一身巫医打扮埋伏场外,眼睁睁看着昔日战友被用锁链绑缚运入后厨,生剥下血肉,烹煮煎炸,制成一道道菜肴端上筵席……
惨叫哀鸣,如割如锯。
席间,梦蝶仙师突然头痛晕眩,满座药修皆查不出缘由为何。
小皇帝大发雷霆,命侍卫出席去传太医。
两个侍卫行至营外,便开始议论:
“你说仙师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就突然……”
“唉,连**观神农堂的长老都查不出来,传太医又有什么用?”
桃夭依照回信,迅速上前:
“若是被有心人下蛊陷害,寻常医术定是查不出的。”
“什么人!”
他刚从藏匿之处现身,营外驻军立即将其按倒在地。四五把明晃晃的兵刃,不由分说便架在颈项上。
两侍卫闻声,走过来问话:
“喂,你小子所言属实?”
“不敢欺瞒大人一字。”
“你精通那什么……什么蛊?”
“回大人,小的自幼修习巫蛊之术。倘若仙师中蛊,小的定能瞧出些端倪。”
“籍贯哪里?”侍卫继续盘问。
“黔中人。”
“黔中人来王城作甚?”
“云游行医至此。”
一席话问下来,两个侍卫似乎对他有所信任,便示意驻军士兵放人,亲自押着他回营问诊。
营帐落下,假面撕毁。
杀侍卫,夺兵械,利刃森森,直奔曲卿华而来!
原本被绑缚着的妖族俘虏,突然齐齐甩脱了锁链,与桃夭并肩作战。
席上满座乍起,群臣惊惶。
“救、救命啊!有刺客!”
桃夭身披血衣,似从无间爬出的厉鬼,踏着红莲业火一步步走来。
曲卿华受了惊吓,跌倒在地。桃夭一击未中,正欲再击,无数**观修士已然反应过来,蜂拥而上。
与此同时,听到动静的营外驻军也纷纷涌入内厅。
明枪暗箭交相辉映,碗箸釜鼎乱石穿空,整座大营登时成了一锅滚粥,兵刃相接,喊杀震天。
桃夭在乱中被几个修士擒住,一剑贯入胸膛——
“行刺掌门,你好大的胆子!”
最后,曲卿华将所有妖族俘虏就地处决,在郊外设引灵幡和绞魂阵,绞碎魂魄,永世不得超生。
桃夭被钉在城墙上示众,却意外被一素不相识的黑袍小童救下,捡回半条命。
身负重伤的他回到山海村,隐姓埋名与病痛抗争多年,方与世长辞。
是非成败转头空,又复一年春江绿。国殇家恨终作影,碧血逐波东流去。
可那生前饱受命运捉弄的亡魂,又怎会就此安息呢?
伴随“轰隆”一声巨响,幻影珠投射的幻象戛然而止,整座幻境崩塌坍圮。
花离提着梦蝶剑折身回来,簌簌抖落一地的灵流碎片。
顾千朋匆忙环顾,发现自己所处的位置并非王城,而是郊野。夜风阴寒,将周围齐腰深的杂草摇得哗啦作响。
几步外矗立着的,正是那座他无比熟悉的茅草屋。
桃夭与小绫,生前曾居住于此。
也皆命丧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