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道里很黑,一团微弱的光亮,不断向前游移。
光亮里,少年模样的陆明手提一只装满饭食的竹箧,步履沉重。两侧石壁上的灯随他经过依次点亮,又自行熄灭。
眼见着光亮一寸寸消失在暗道深处,顾千朋眸光一紧,贸然追去。
“站住。”花离的声音响起。
“又怎么?”他不情愿地退回来。
花离不语,抬手召了梦蝶出鞘。
幽幽蓝光直指他身后石壁,顾千朋冷不防回头,登时被吓得一哆嗦。
剑光映亮的地方,浮现出一张獠牙青面。
这是……
他定睛看去,才瞧出是一尊铜铸的牛首。
“守灯?”
多年以前,临鸢川蜀一带盗贼猖獗,搅得百姓不得安宁。
以机巧著称的门派锦城含雪岭,便发明出一种灯笼,十二生肖的兽首作外形,兽眼为灯,可照明;兽口为器,其中灌注灵流。
一旦有外人闯入,触发机关,灵流便会从兽口中喷出,将闯入者击昏。
顾千朋抬眸远眺,发现暗道两侧石壁上还有许多守灯,间距都不算远,每隔几步便有一樽。
区区一条暗道,居然铸了这么多守灯把守……其中定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
“顾之,借一下视野给我。”
花离突然吩咐道。
“做什么?”顾千朋莫名其妙。
“让你借就借,少问。”
话音未落,左前方的铜虎首突然发出一声低吼,血口大开,从中窜出一股木系灵流。
锋利的枝蔓几乎擦着鼻尖掠过,冲向角落里的一个黑影。
那人连惊叫都不及,便被无声击倒在地。
“嗡嗡嗡……”与此同时,两侧石壁上的守灯全部亮起,一束束刺目的光芒打向地面,将被击倒的“贼人”照得一清二楚。
循光望去,竟是桃夭。
此时的桃夭也已有十五六岁的模样,仍被迫身着女子装束。
只是,在一身繁复衣裙外,又罩了件宽大的黑斗篷,使其纤细的身形得以与黑暗融为一体。
显而易见,他是偷偷跟着陆明进入暗道的。
“哈哈哈哈哈哈!”
暗道深处,忽然飘出一串狂笑,紧接着便是桌案翻倒、碗箸落地的裂响。
陆明大声呵斥,笑声的主人却不曾收敛。锁链声、扭打声、咆哮声,夹杂着呼哧呼哧的粗喘,在暗道幽狭的空间里四处回荡。
整整一个时辰过去,陆明才玉冠歪斜、衣衫不整地从暗道深处出来,发现了被守灯击昏的桃夭。
“啧。”他面色骤变。
桃夭双目紧闭,长睫覆在眼底,是伪装出的乖巧。
陆明抬手贴上他前额,掌心里碧色光潋涌动。
一刻钟后,桃夭睫帘轻挑,露出下面波光粼粼的眼瞳。
“明哥哥……”
“你来做什么?”
“我……”
“你跟踪我?”陆明眉心拧起,厉声责问道 ,“说啊,你来做什么!”
桃夭被他步步紧逼,害怕地向暗道深处退守:“我、我没有……啊!”
不慎又踩中机关,再度被守灯击昏过去。
陆明冷笑一声,用灵流将其唤醒,继续盘问。
“你说是不说?”
守灯沉闷的咆哮声里,桃夭被一次次击倒在地,却始终不肯说一个字。
两人相峙着转过几个弯,一道铁门矗立在暗道尽头。
周围石壁上已不再有守灯,桃夭见状,发疯般朝那道铁门扑去。
陆明飞起一脚,将他狠狠踹翻在地。
桃夭捂住胸口,无力靠坐在墙角,脑后缓缓洇开一片猩红。
“今日就先放过你,”陆明揪住他领口威胁道,“再敢跟踪我,我便送你去黄泉见爹爹——呃啊!”
话音未落,迎面挨了桃夭一记重拳。
“咳咳……”
桃夭啐掉口中瘀血,爬起来压在陆明身上:
“我来做什么?你居然还能大言不惭地问我!”
“阿夭!”
“这么多年了,你一直骗我说阿娘在塞外给爹爹守灵,那你告诉我,你身后地牢里关押着的,是谁!”
“阿娘她……是妖族……不能……”陆明被扼住咽喉,呼吸艰难,“不能……”
“妖族又怎样?妖族生来就要躲躲藏藏吗?就要被折断鹿角,假扮女子整整十六年吗?就要被关在地牢中暗无天日吗!”
桃夭眼中溢出痛苦的泪水,赤目嘶声,字句泣血:
“陆远兮,妖族不是蛮兽,只要吃饱喝足就能苟且而生。我们也知喜怒哀乐,也有七情六欲,不是你们人族的附庸,更不是任凭折辱的傀儡!
“这里是临鸢,是爹爹效忠之国、是你的国,不是我和阿娘的!你们……你们这般对她……我就是沿街讨饭,也要带她回西炎去!”
“嘶——嘶——”
身后地牢中,不断传出野兽般的气喘磨牙声。
桃夭倏地收紧了瞳孔:“阿娘?”
趁其松懈,陆明屈肘捣在他胸口,翻身而起。
“好啊,带她走!”
他自腰间取了钥匙,大步流星走向牢门,边走边骂:
“不识好歹的东西,有种你就带她走啊!”
冰冷的玄铁牢门被大力拉开,“哐当”一声巨响。
桃夭撑着身子进入地牢,本来就跛的左脚几乎完全使不上力气,说是爬也不为过。
顾千朋花离尾随其后。
没走几步碰了壁。沉重的铁门后面,居然是一堵石墙,墙上开了个两尺见方的洞口,只能供一人匍匐前进。
顾千朋率先进入,膝行十余步,方从另一端的出口钻出。
眼前之景,让他不由目瞪口呆。
此处,竟是他在大千万象寝房发现的那间暗室!
一模一样的石桌、石凳、长明灯,只是,桌上没有笔墨纸砚,以及那本记载着傀儡蛊的古籍。
长明灯光亮到达不了的角落,便是一片浓稠的黑。
黑暗之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悄悄逼近,铁链一阵阵细响。
桃夭也意识到危险,扬起手中灯笼去照。
橘红灯焰忐忑不安地摇曳,迟疑着将黑暗揭开一角。
“嗷————”
一声暴吼过后,灯笼被迎面扑来的黑影撞翻在地,滚烫灯油四溅,燎着了纸糊的灯衣。
火光中,映出一张乌紫肿胀的女人脸庞,两眼外凸,肮脏蓬乱的血红色长发一些黏在额前、一些披在脑后。
她四肢着地,以一种奇怪的姿态支撑躯干,令人无端联想到某种以退为进,步步为营的爬虫……
“是蜘蛛精。”花离低声道。
燃烧的灯笼滚向她腿边,被她徒手攥住,朝桃夭掷来。
“阿娘?!”桃夭闪身避过,难以置信地望着面前铁锁缠身,只会嘶吼爬行的怪物。
蜘蛛精闻声,猛地仰起头来。浑浊充血的双目躲在满脸乱发之后,偷偷打量桃夭。
桃夭不由自主地后退。
“嘶——”
突然,她发出一声尖啸,胸腔两侧的肋骨剧烈抽搐,筋肉暴起。
紧接着,四节肋骨穿胸而出,随之长出血肉、掌骨,甚至是指节……
她竟通过骨骼的错位重组,从胸中又长出了两双手臂!
顾千朋看得反胃,忽然眼前一暗,视线也随之被遮挡。
花离遮了他的眼。
微凉的指尖覆上眼睑,传来轻柔的压迫感。顾千朋吃了一惊,眼睑下的眼球突突直跳。
“三哥?”
“别看。”花离语气平静。
那厢,蜘蛛精六肢蹬地,“嗖”地弹射起跳,朝桃夭扑来。
桃夭虽是妖族,从小到大也从未见过这等情形,被吓得立在原地未动。
发狂的蜘蛛精根本不顾这是自己的亲骨肉,六手并用,紧钳住桃夭肩膀。锐利的指甲深嵌入血肉之中,撕扯抓挠。
剧痛袭来,桃夭才知道反抗,却难敌对方剐肉碎骨的利爪。
很快,身上伤口愈发扩大。温热的猩红浸透衣料,顺着黑斗篷一滴滴淌落。
蜘蛛精欺身而上,将毒牙刺入他脆弱的喉管。
与此同时,周围的一切都开始变得失焦,忽明忽暗,最终,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黑中归于沉寂。
“怎么回事?”三哥的手早已移开,顾千朋惊觉自己失去了视野,“什么都看不见了!”
“嘘。”花离轻轻扶了他一下,“这是桃夭的视野。”
“桃夭的视野?”
顾千朋匆忙回头,不料用力过猛,“咚”的一声,迎面撞在个硬物上。
“嘶。”
他揉着撞得生疼的脸颊,耳畔响起花离愤怒的低喝。
“顾之!”
顾千朋愕然。
就在这时,视野刚好恢复光明。只见花离捂着鼻子,眸底湿红。
“三哥,”顾千朋慌乱,“你、你怎么哭了……”
花离叹了口气:“我没哭。你不要再朝我鼻梁上撞了。”
两人这才将目光转向亮处。
只见桃夭怔怔跪坐于地,满脸污痕,遍身血渍。
在他面前躺着的,是一动不动的蜘蛛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