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是正午
唐之信还沉浸在刚才的问题上。
这时,詹丽娟从微信上发来了一个链接,徐梦蕾打开后,发现是商城市财经报登了一则标题为“万恶的类金融模式”的报道,就转手给了唐之信。
这篇报道一针见血地抨击了大型商超集团心照不宣的“类金融模式”。
所谓的类金融模式,是供应商把货物放在商超集团进行销售,产生营业额后,商超集团不立即给供应商结货款,而是事先约定一个结款期,结款期一般是四个月到一年,最长的也能达到两年。在这期间,商超集团则利用资金进行扩张或者投资,结款期限到时,商超集团则把上一批次的款项结给供应商。与此同时,供应商又有大笔款项压在商超集团这里。这样循环往复,周而复始,商超集团等于变相无息使用了这些资金,资金规模一般可以达到当年营业额的40—70%。
云鼎商超之所以能够不断地扩张,每年都能有十几亿的资金在手里周转,除了银行贷款外,这种类金融模式所带来的浮存金便是唐之信主要的资金来源。
这次报道源于一个普通的官司纠纷,一位供应商被利源商超集团积押了一年的货款,结款期早就到了,可利源商超集团总是以各种理由推脱不肯结款。眼看自己手里周转资金越来越少,已经无力继续供货。利源商超集团则以扣货款保证金的名义,威胁他继续供货。恰在此时,家里老母亲生了一场大病,急需一大笔钱救命。供应商便把这个消息告诉利源商超集团,希望利源商超集团结清一部分款项,以解燃眉之急。
令人没想到的是,利源商超集团一改往日冷漠的态度,表现得异常积极,立即组织人员去探望供应商的母亲,并召开一场大规模的记者招待会,动员员工和社会捐款,这位供应商也深受感动。可事后发现,员工和社会捐来的款项,与老母亲治病并所需的费用相比,简直是杯水车薪。没办法,供应商只得再次找到利源商超集团,他们却冷漠如初,只字不提结出货款的时间。
通过此次事件,利源商超集团在公众眼中成了带有人情味,富有良心的公司,名利双收。而这位供应商的母亲却在无资金医治的情况下,生命几近垂危。惠尔斯集团辗转得知这个消息后,立马给这位供应商捐助了一笔资金,就是这笔资金挽救了老母亲的生命。面对虚伪、不近人情的利源商超集团,这位供应商的心彻底凉了,待老母脱离生命危险后,便一纸诉状就把利源商超集团告上了法庭,声称不计成本,死活要把这个利源商超集团告倒,让他们虚伪丑恶的嘴脸彻底暴露在公众面前。
为了造出更大的声势,这位供应商请求惠尔斯商超集团给予帮助,惠尔斯商超集团则慷慨地把自己专属的律师团队交于这位供应商,帮助他打赢这场官司,还他一个公道。并且还协助这位供应商召开了一场更大规模的记者招待会,揭露利源商超集团的丑恶行径。在记者招待会上,这位供应商说到激动之处声泪俱下,痛斥利源商超集团,而面对惠尔斯商超集团总裁布兰诺时,则痛哭流涕要当场下跪,惠尔斯首席执行官布兰诺及时上前扶起他,阻止了他这一行为。并当场宣布,惠尔斯与供应商按批次结款,永不拖欠供应商的货款。在场所有人都报以热烈的掌声。
这篇报道忠实地记录了整个供应商事件发生的过程,不仅有文字报道,还有上传了发布会上现场录制的视频。从视频录制的角度和清晰度上来看,应该是某个人私下用手机偷偷录的。
在移动互联网时代,每部手机都是一个自媒体,只要把这个视频传到网上,它就会快速地传播给更多的人。特别这种是声文并茂的报道方式,更能引起网民的关注,果不其然,一个上午点击量就超过了一百万人次,转发量超过了三十万人次,用评论抨击者更是多如牛毛。
另外,这篇文章的观点也很明确,这位供应商不是个案,而是所有依靠大型商超生存的供应商群体的缩影,谁来还供应商一个公道?事件归事件,事实归事实,被误解的良知、瞬间爆发的同情心在有些时候可以掩盖事实,甚至产生误判。看似偶然发生的事件,牵强的联系,在这篇报道里却成了必然。执笔人很聪明地利用了人性的这个弱点。文章末尾,她号召网络上组织一个更大范围正式或非正式的讨论,讨论的主题就是要界定这种类金融模式的合理性以及这种模式未来可能的发展方向。
这显然是有意为之,其中的奥妙再明显不过,消费者和供应商同是弱者,容易同命相怜,在一般老百姓眼里,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或者按批结款结货是应该的,也是符合老百姓心中的“理”。
而商超这种行径虽然不算违法,可在老百姓的眼里,他严重侵犯了供应商的利益,延时结款会导致供应商要用三倍、五倍甚至十倍于当批货款的资金,来应付对商超的供货。而供应商面对的上游企业,则是要按批按次结款,这对供应商来说,无疑是一个沉重的负担。虽不违法,可只要违反了老百姓心中的“理”就会人人唾弃。就像一个人经常玩弄女人的感情,脚踩多只船。这样的人虽不违法,但在“理”上说不过去,没有谁会打心底认为经常玩弄别人感情是对的,这样的人也自然不会获得别人发自内心的尊重。
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如果类金融这种模式不合理,可能也不违法,那就有可能成为法网所“疏”的东西,那就有处于灰色地带的嫌疑。既然有嫌疑,就应该公之于众,让公众评判它存在的合理性,决定它存在的寿命,把这个“漏”补上。
在一类人长久的倍另一类人被欺压剥削的情况下,每个人都有良知和责任来分清这个事情的黑和白,或者说这个世界只有黑和白,违法和不违法,不应该有中间灰色地带。即使偶然有,也应该尽最大努力将它铲除掉。这种价值观是普世的,是能普遍被人接受的。
唐之信看着这个报道,感觉脊背上阵阵凉意袭来。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民事纠纷,利源商超集团违反了供货协议,供应商的母亲恰巧又生了病,偶然的结合,差点酿成悲剧。供应商的遭遇确实值得同情,如果自己碰见这种事情,也会义无反顾地帮助供应商找回公道,让利源商超集团结清货款。但结清货款,找回公道应该就是这个事业的结束,而不应该是另一件事的开始或者导火索。
而这个执笔人却巧妙地绕开了“普通的民事纠纷”这一实质,利用民众的同情心,挥剑直至这个案件背后稍微牵强的矛盾点——类金融模式。并且视角犀利,逻辑严谨,遣词准确,行文流畅,不失为一个高手的点睛之笔。如果不是登在商城财经上,他很可能会让认为是行内人自己的爆料。
如果这个事件继续扩大,那带来的损失将是不可估量的。
自此颠覆大型商超赖以生存的类金融模式也不是不可能。
唐之信本来稍微放松的神经,又再次绷紧,他立马起身和徐梦蕾驱车赶往公司总部。
于浩洋和詹丽娟得知唐之信已经恢复自由时,高兴得像个小孩子,紧紧搂住了唐之信,在场所有人为之动容。
但时间紧迫,短暂的“温情”之后,唐之信便带他们进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唐之信和往常一样严肃,显得威不可触。于浩洋和詹丽娟也早已习惯了他的这种“威视”,坐在斜对面詹丽娟先汇报起了工作。
“唐总,最近几天有些奇怪,我统计了一下,咱们各大购物中心的日营业额下滑了将近百分之三十。”
“查到原因了吗?”
“我这几天经常在外边跑,发现惠尔斯商超超市里挤满了人。难不成我们的顾客都跑他那去了?后来我进去一看,才发现,他们的商品价格直降了百分之三十。并且每个产品都是标明原价和现价,让顾客一目了然。更奇怪的是,所有买他们商品的顾客都要先成为他们的会员,会员价格是三百。这三百块钱不抵扣消费,算是入会费。”于浩洋插了句话
唐之信没有往下接话,又问于浩洋:“隆盛那边怎么样?”
“还不如我们呢,自从这老小子进去这两天,都传闻翁百川摊上大事儿了,顾客少得可怜,门可罗雀吧。”
“娟子,你感觉今天的报道和这两天惠尔斯的突然降价有关联吗?”唐之信问道。
詹丽娟性情稳定,逻辑严谨,又擅长分析。听到唐之信的问话,她利用几秒钟捋了捋思路,条理分明地回答道:“供应商事件估计是个意外,只不过被惠尔斯很好的利用了,我认为他们设计经营策略在前,处理这个事件在后,这只是他们计划的一部分。如果此举成功,将会有大批的供应商转头和他们签约。前边在营业额上卡住我们,后边再把供应商这一头拿掉,这样导致的直接结果就是集团资金流断裂,按我们的负债情况,极有可能被他们打乱阵脚。”
“供应商和咱们签的有合约,他们就不怕陪违约金吗?”于浩洋问道。
“你忘了程琳了吗?”詹丽娟没有直接回答于浩洋,而直接用程琳事件回答了他,意思很明确,程琳他们算得上是集团的老员工,老功臣,为了利益尚能反目成仇,何况只是有一纸合约的供应商,只要惠尔斯承诺违约损失由他们替供应商承担,再面对按批次结款的诱惑,有多少个供应商能够坐怀不乱呢?
詹丽娟的回应他无可辩驳,程琳事件让于浩洋深受触动,对此还茫然若失了一阵,他想不明白他们为何能置多年的感情不顾,厚着脸皮闹事。可事实俱在,又迫使他不得不相信。
也确实啊,背叛和忠诚之间横着一个叫筹码的东西,忠诚的筹码大,人一般会选择忠诚,背叛的筹码大,人大多会选择背叛。忠诚和背叛并不是两个界限分明的东西,经常互相调戏。于浩洋心里暗暗地想道。
“那咱们就推演一下,娟子,假如你是惠尔斯,你会怎么对我们发起攻击呢?”唐之信说道。
“这我可没想过。”詹丽娟嘿嘿笑道。
“站到对方的角度考虑问题,有时还是有用的。”唐之信摆起了沙盘,这是他们启发下属进行头脑风暴的方式之一。沙盘上是模拟商城市的城市规划,道路、高楼大厦、云鼎购物中心、惠尔斯购物中心、隆盛购物中心、物流园等等,还栩栩如生的小山、绿树和来来往往的行人。如果你没有事先了解云鼎集团的干什么的,很大可能会误解为房地产开发公司。
詹丽娟望着他摆起的沙盘,陷入了沉思。
不一会儿,詹丽娟开口说道:“那我试着说一下啊。惠尔斯目前用300元的会员卡和低于市场价的百分之三十锁定了消费者,用批次结款又锁定了供应商。这次突发的供应商事件,又让他们占尽了先机,相当于免费做了宣传,现在它们正处于优势地位。可反过来想,惠尔斯这个经营策略上的调整其实是非常危险的,价格直接下降百分之三十,相当于赔钱经营,至于会员卡300元的收益和赔进去的钱,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不值一提。他这样做无疑是在自掘坟墓,商超的利润在同行之间都是透明的,就算背后有强大的财力支持,这样做也是极其危险的。消费者向来是哪便宜去哪?哪质量好就去哪?如果对手也做出和他们一样的经营策略,那不就是行业的“集体自杀”行为吗?所以,我判断这是他们短期的经营策略调整,他们要的可能是速战速决,用最短的时间断掉对手的资金链。”
鞭辟入里的分析让在旁听的徐梦蕾听得连连点头,“娟子就是娟子啊,逻辑严谨,分析得很到位。”
唐之信也用充满欣赏的眼神望着詹丽娟,眼前这个发小已经长大成熟了,再也不是那个文静、萌萌的小丫头了。她分析问题的角度和逻辑,拿捏得很准确,只是视野上还略显狭窄。这次市场争夺战如果可以胜利,可以考虑让娟子作为总裁的候选人,而自己则只任职董事长,从更宏大的视野勾勒出云鼎集团的未来。
“说的不错,那用什么方法把对方的资金流打断呢?”
“这个嘛,我还没想出来,呵呵......”詹丽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在西国有一个企业,用得就是这种模式,生存得很好,确切来说,惠尔斯是模仿了他们。”唐之信说道。
“那他们赚钱吗?”于浩洋问道。
“肯定赚啊,而且利润很丰厚。他们被称为是“价格杀手”,董事会开会说,毛利润不能超过18%,但必须保证质量。一方面,他们压低对供应商的供货价格。另一方面,向消费者收200美元的会员费”唐之信继续凝视着眼前的沙盘,说道。
“那供应商肯定不会同意啊?”于浩洋又说道。
“事实是他们所有的供应商都同意了。它一个上市公司,是利用上市的融资和金融贷款来进行规模化扩张,至于盈利与否这个不是他们评判公司成长的重点。评判的重点是扩张速度和市场占有率。低价和质量给他们带来了消费者,有了消费者的拥护,他们就会更快地在当地站稳脚跟。然后不断地发行更多的股票。暂时的无利润并不影响它的持续经营,它和他的投资人要的是明天,投资的是未来。至于供应商,一批货利润是周转一个月利润是1000万,如果这样一批货利润为300万,一个月内周转了5次,那利润就是1500万。量大从优,如果你是供应商,你会怎么选择?”唐之信问道。
“那我肯定选择周转多的啊!”詹丽娟恍然大悟,一会有疑惑起来“要实施这个计划需要很庞大的资金才可以啊。惠尔斯虽说背后有雄厚的资金做后盾,可他毕竟只是一个分部,集团有这么多资金给他吗?”
“惠尔斯当然没有,如果和红山资本结合在一块,资金的问题就解决了。”徐梦蕾说道。
“没有计划是完美无缺的,只要是人设计的,都会有漏洞。这个计划的漏洞可能在供应商身上。商城这几大商超集团主要的供应商一般分为两类,一类是大厂家,一类是品牌批发商。对于厂家来说,惠尔斯这个地方只是一个大卖场而已,惠尔斯的政策实际上影响不了厂家,就算达成这种共识,也只能是短期的。而批发商来一般不会只供一个大型商超,他们往往为了为了分担成本和规避风险,会同时代理几个甚至更多不同品牌的产品,供货也是同样的道理。再说一个惠尔斯也吃不下商城市所有的供应商。”唐之信又补充道。
随着演绎推理的深入,局势也渐渐明朗,红山资本之前应该是把隆盛当做棋子,和惠尔斯最多是联盟的关系,没想到的是翁百川这么快就败露了。不得已,他只能联手惠尔斯,最近几天惠尔斯的举动就能说明这一切。惠尔斯则是唐之信的老对手了,虽然最近几年双方没有刻意的竞争,可他毕竟是跨国性连锁机构,拥有成熟的管理系统和强大的财力,再交手依然是胜负难料。
如果这种假设成立,那么受损失的应该不止云鼎一家商超,商城市前十大商超集团都会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甚至是灭顶打击。当务之急,应该迅速地找到这十家公司,一块商量对策。抱薪取暖,人多力量大,如果这个联盟成立,则进可攻,退可守。
事不宜迟,唐之信只有30分钟左右的时间,即约到除翁百川之外的前十大商超的董事长。
会议伊始,唐之信把惠尔斯最近的经营政策和可能对在做各位企业的影响,做了深入的剖析,并提出成立一个商超联盟来对抗惠尔斯。
在场所有人在听完唐之信慷慨陈词后,纷纷摇了摇头,对这个唐之信提出的方案漠然视之,对马上就要到来的危急视而不见。
唐之信则深为痛心,痛心他们的鼠目寸光,鸵鸟思维。最后,唐之信留下了一句“乌合之众,不堪与谋”的话后,转身就要离开会场。百洁商超集团的王平原实在忍不住了,就起身拦住了他,告诉他大家漠然视之的原因。
今天来参会的大多人都和唐之信打过生意上交道,对唐之信的为人也算了解,不是故意隐瞒或者漠然视之,是他们已经和惠尔斯达成了联盟,惠尔斯捷足先登,先他一步完成了布局。
几天前,当唐之信还在拘留所时,惠尔斯以商议行业协会事宜的理由,组织了一场会议。在说完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之后,惠尔斯的布兰诺把红山资本的约翰请了进来。约翰一进来,先用蹩脚的东国语言寒暄了一阵,然后就拿出了一份方案。
这份方案是一份整合方案,是针对在场所有人的,方案给出了两个选择。其一,是被红山资本用三倍的价格全资收购公司的股份,收购完成后,由红三资本来管理公司,创始人和主要骨干退出公司。其二,和惠尔斯形成一个行业联盟,而惠尔斯是这个行业联盟的盟主,制定统一的战略规划,入盟的企业要遵守统一的战略、统一价格、统一供货、统一员工激励体系、统一质量管理、统一服务标准的“六一规则”。另外,行业联盟内的所有企业共同成立一个财务委员会,负责行业联盟的财务监督,公司的实际运营委托给红山资本旗下的商超运营公司。每个联盟内的企业都参考其近五年的利润制定出利润标准,低于这个标准,由红山资本进行补偿。
大多人看到这个方案后,除了翁百川外,其他人都懒得和约翰废话,先不说这个方案是否行得通,你约翰一个外国人,跑到我们这,一开口就要大家买公司,不卖公司的还听你指挥,真是闻所未闻,千古奇谈。
约翰见大家不同意,就把降价百分之三十、批次结款供应商和接下来的扩张计划告诉了在场的人。这样价格和供应前后一卡,商超赖以生存的类金融模式也就不复存在,再加上他雄厚的财力支撑,就算最后能够苟延残喘地活着,也会大伤元气。现在卖出,是最好的时机,过了今天,收购的价格降为今天的百分之五十。
在诱人的条件和约翰的威胁下,大家反复权衡,最后利源商超集团、百洁商超集团和七喜家商超集团和翁百川的隆盛商超集团选择被收购,其他人则按照第二方案加入了联盟。
“红山资本没有找你吗?”王平原问道。
“一场资本碾压要开始了,覆巢之下,无有完卵。唇亡齿寒啊”唐之信没有正面回答王平原的问话,而是把目光转向了在场的所有人。
又过了很久,唐之信眼含泪花,动情地说出了一句话:“同仁们,他们要的是整个商超市场,联盟不过是他们玩的障眼法。一年后,商超行业在再不会有各位的名字,你们昨天的决定已经给我们这些企业宣判了死刑。”
在场所有人一阵骚动
惊愕,不解,不屑
之后
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