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入夏,柳叶新浓,宫墙之外一片碧色。然天光迟迟未晴,阴云压顶,暑气未散,风中仍透出潮意。
密阁内灯火通明,十余名机要司吏员分坐两侧,长案之上摊满厚册公文,皆是近三年来六部高官的人事调令、任命起复与升迁履历。数人衣襟湿透,汗迹未干,却无人敢停笔,只因沈太子亲自钦命核查,一纸讹误,便足以致仕罢黜。
有人轻咳一声,刚欲伸腰,立于堂后的首领便冷声道:“还未满七轮,今夜不许有人先退。”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脚步声。
沈瑾瑜披着夜色缓步而入,未着朝服,只披一袭玄色薄绸大氅,发绾未整,仅以玉簪挽住,面色清冷,不掺情绪。她扫一眼满案卷宗,未说一句废话,径自道:“将所有任命中由肃王举荐、户部审议的部分,另抄一册,明早前交予我。”
语声未落,吏员齐齐起身应命,毫无迟疑。
密阁首领抱拳道:“殿下放心,属下今夜便催人加抄。”
沈瑾瑜微一点头,径自入座,翻起一册新抄薄档,唇线紧抿,指尖停在某页之上,语气冷静:“此人,三年内由江南布政司调至礼部,再转内阁机要,是否过快?”
案后一人翻查备注,抬头应道:“回殿下,查其履历,乃前礼部侍郎之子,原有门荫,故调迁从优。”
沈瑾瑜眼中神色微动,语气一顿:“门荫?哪位?”
“肃王世交,李家。”
她轻轻一笑,指尖在桌面轻敲两下:“李家子弟,一纸门荫,便踏三省四部,倒也周全。”
她将薄册阖上,淡声吩咐:“再查,门荫来源、调令过程、批示全录。”
“是。”几名吏员齐声应下。
次日天未大亮,紫宸殿前已列满朝臣。
沈瑾瑜着太子正朝服,立于玉阶之上,目光扫过在场诸官,神色从容,眼神却不含温度。她背后站着徐衍,神态肃穆。殿外晨钟才落,她已开口。
“昨夜密阁通夜复核,三年来人事任命之中,发现数十起程序不符、调令错序、甚至署印伪造之案。”她语声不高,却字字清晰,“为保朝纲清正,即日起,密阁、大理寺、御史台、户部,将暂由东宫监事调度,配同三司主官,再清查一轮。”
话音刚落,殿中顿起低声议论。几名中年官员面色难看,不少人眼神飘忽,交头接耳。
吏部侍郎高致抢先一步出列,拱手疾声道:“殿下,此事牵涉过广,恐非一朝一夕可明。贸然重查,或许会伤了旧臣之心,引朝中动荡——”
沈瑾瑜打断他的话,语气沉静却带威:“若有旧臣为虚报立功、私授官职者开脱,本宫更应彻查。吏部若难以胜任,可交由他人代行。”
高致话音一噎,低头不语。
肃王站于群臣之后,今日并未着蟒服,仅一袭绛色常朝袍,神情闲淡。他缓缓抬眸,唇角微弯,语气不疾不徐:“太子殿下行事果决,令人钦佩。只是——东宫监事乃何许人也?如此要职,外廷尚未得闻。”
他话未完,目光便已落于徐衍身上。
沈瑾瑜未答他,看向殿中诸臣,神色冷淡:“既然肃王问了,本宫便明言。”
她一字一句道:“密阁左监令由原军机司副使陆崇兼任,户部监事为刑部前主簿裴慎之,大理寺与御史台,由徐太傅亲自校核。”
话音刚落,徐衍上前一步,拱手肃声道:“老臣谨遵太子之命,查清此案,还朝廷清白。”
肃王轻轻颔首,唇角笑意稍敛,眸光却微冷,终未再言。
殿中诸臣神情各异,部分官员心知旧案将起,纷纷低头不语。
沈瑾瑜环视一圈,见局势已定,淡声道:“本宫意已决,诸位若有异议,可于三日内呈折言明,三日后,任何抗命之举,皆视为抗旨。”
话落,她不再多言,拂袖而退。
徐衍随之而出,片刻后,紫宸殿外只余一地沉默。
——
朝会散后,文渊阁内,数名阁老正就东宫今晨于殿上所言逐一议论。人未坐稳,外头便有小吏匆匆传讯而入,低声在值事阁老耳畔说了几句。
那阁老眉心一紧,放下手中笔札,道:“李府老夫人心疾复发,李阁老急召医官,今晨未能入朝。”
殿内众人神色各异。李阁老乃内阁三老之一,平日少言却稳重,骤然缺席本已引人注意,如今又传出老夫人病重之事,不免令人疑心是否另有隐情。
一位年长阁臣拢袖站起,沉声道:“李阁老素来谨慎,若非要事,断不会缺席朝议。”他话虽温和,语气却藏有试探。
另一人目光微转,低声接道:“李府与肃王交好,此时避祸,未必不是明智。”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气氛愈发凝滞。
夜幕沉沉,东宫灯火未熄。
沈瑾瑜独坐殿中,遣散近侍后,仅留宫灯一盏,纱罩下火光跳动,映得她眼眸似火中倒影,冷静如常。
不多时,徐衍由偏门疾步而入,未多寒暄,便行礼道:“殿下唤臣,有何吩咐?”
沈瑾瑜抬眸,语气平静:“夜深,不敢打扰太傅安寝。”
“殿下若唤,老臣自当随至。”徐衍坐于案前,眼底带着深意。
宫灯火焰晃了晃,窗外传来风声细响,沈瑾瑜未即言语,只垂目看着案前一封未封口的折子。
“太傅。”她终于开口,声音极低,却带压迫,“父皇病势如何?”
徐衍沉默片刻,终低叹一声:“圣体未愈,今日午后御医复诊,言脉象浮散、神气不定……臣以为,恐难支撑几月。”
沈瑾瑜缓缓起身,步履稳沉地走到窗前。夜风拂动她大氅下摆,她抬眼望向远处昏暗宫墙,眼中神色沉如深渊。
“除我外,”她轻声说,眼神未动,“朝中最有声望者,便是肃王。”
她话音一顿,手指搭在窗棂上,关节微紧。
“我知他心。”
徐衍抬眼,声音更低:“若真有一日,朝廷权位真空……殿下可有准备?”
沈瑾瑜转身,那一刻眼神如冰锋直刺,语气坚定得无丝毫犹疑:“我绝不容他登位。”
铜铃于廊角轻响,风穿堂而入,宫灯微晃,火光映得她眉眼冷峻。
她忽而缓声道:“我要设副都督,统南部边防与粮道调度,以备不时之需。”
徐衍一怔,凝视她片刻,眼底浮出几分谨慎:“殿下意在分权制衡?”
沈瑾瑜点头,声音沉稳:“正是。北境赵煜晨未归,西路局势尚不稳。东宫不得不设中枢调度之权。”
徐衍垂目,轻捻指尖几案一隅,低声道:“此举若成,则东宫势权一跃而起,但动则牵连众方,只怕引人疑惧。”
“既然肃王暗中结党,本宫便不可能坐视。”
她转身回案,将案上折子轻轻推至徐衍面前。
“副都督由陆崇兼任,主督粮储兵备;裴慎之为副,专理漕运、调度文册。”她一字一顿,“用南都旧部调人入局,立中线稳后,亦可为他日迁制做准备。”
徐衍闻言,拂袖展开那封折子,眼神微凝。
“陆崇为军机出身,审慎干练,裴慎之素有清誉……”他略作沉吟,眼神却渐显赞许,“籍南都旧部,有章可循。此举虽涉险,却确为破局之策。”
沈瑾瑜静静看着他,语气依旧淡然:“若要稳此局,还需太傅密助。”
徐衍放下折子,起身深深一揖:“殿下之志,老臣明矣。”
她颔首,低声道:“此事当先秘而不宣,待明日御前启奏,再令户部递调令。”
徐衍应声。两人对坐无言,宫灯光影在几案间微微颤动,仿佛映照着即将震荡的风云前夜。
铜铃又响,夜已深。沈瑾瑜起身缓步离座,步履轻沉。她停在灯下,低声开口:
“太傅,接下来的事……一个字也不能错。”
徐衍望着她,肃然点头:“谨记。”
——
隔日清晨,天尚未明,东宫传旨布告四方,设“南部巡督使”一职。
旨意中明言:新设职权不归兵部、户部节制,而由东宫亲辖,掌南三州兵粮调配、漕运管理及军备检察之权,凡南部督调、粮饷入账、兵力分布,皆须上呈东宫,不得擅自更改。
一道诏令送至内阁,阁臣传阅之后,数人沉默不语,眼神凝重。
沈瑾瑜亲自拟定职权条目,不留半点空隙,旨意措辞严谨,甚至在文末特注明:“凡南境军储之事,权责分明,如有干预、掣肘者,以违制论。”
这一句话落下,等于当众向肃王所系之势力亮明态度。
消息传出,朝中震动。
文武百官早朝之时虽未敢公然质疑,但退朝之后,内阁、六部私议者众。
有吏部员外郎悄声对同僚道:“南部巡督之职,从前分散于两部与地方军府,如今尽归东宫……殿下这一步,走得不轻。”
同僚摇头:“怕是不止不轻,这分明是……控南。”
御史台亦有反应,当夜即有上疏弹章递入御前,声称东宫擅设职司,破坏朝纲,或有专权之嫌。
但第二日,圣旨亲批“允行”。
御前无人敢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