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玉按住了又要扑向臻青的茗生,皱眉道:“你们两个都消停点,长官叫人了。”
茗生闻言立刻转了方向,一下子拉开门,直接——愣住。他木木地回头看,信玉身后的臻青朝他挑衅地扬了眉。
就说你胳膊肘往外拐了吧。
茗生顿时换上一张哭脸:“长官!这是怎么了,摔的吗?”
信玉赶紧上前拉住茗生,小声对他说:“喝了点酒。”
楚凤训疲惫地按了按太阳穴,江文梧看着弱柳扶风,劲却不小,打起人来可是疼得要命。打完人就晕,不给半点反击的机会。原本只是想看住他让自己安稳睡一觉,结果让江文梧这么来一下就挂彩了。他用手帕抵住嘴角的破口,擦下点血来,说:“在外头叽叽喳喳什么?过来说话。”
茗生凑到楚凤训跟前,眼睛不敢乱瞟,正正经经行了礼,说:“我回院里得知长官到狱里来,这才过来。”
楚凤训神色如常,问:“东边有什么事?”
茗生站直了答:“瞿州军屯初开,第一批种子已下播,军械已安稳送往瞿州校场。属下此去东境,见兰台河对岸增了不少暗哨。再次,琅州,钏州和歌州周边不同程度地出现流匪,愈往东愈严重,属下已派了一小队留守调查。”话罢,他神气地扬起一个等待夸奖的笑。茗生从外面回来,脸都没来得及洗一下,鼻尖上还碰着灰,怎么看怎么像一只灰头土脸的小花猫。
楚凤训垂首,说:“流匪么?”
“会不会是东边?”信玉说,顺便抬手揉了揉被忽视而略显颓丧的少年的头发。
楚凤训低头思忖,半响后说:“马上让东辖关谭汾临派人把辖关口来往行人姓名籍贯,商贸走货类型都登记造册,半月抄录一次送回宿州。至于兰台河,此次任务信玉与我随行,我去看看。臻青,你在这看好了人,若你卸任时我尚未归,就把他带回帅府。”
茗生戳了戳臻青,小声问道:“‘他’是谁啊?”
臻青眯起眼,摆出一副所思深远的样子,磨蹭半天,低声回道:“我猜,估计是……香,玉。”
茗生一急,朝臻青挥起拳头:“你!”
“茗生!”信玉拽了把茗生,“干什么呢?”
茗生愤愤地看臻青得意地歪过头,怯怯地应了声:“没。”
楚凤训扫了三人一眼,说:“茗生先歇两日。”
茗生连忙摆手:“我不用歇,我现在特别有力气!”
然后他就被臻青捂着嘴拖出去了。
江文梧老老实实地在医务室躺了一天,次日天一亮他便醒了。他试图起身,可是肩部疼痛实在难忍,挣扎了会就靠在床头休息。这一番动静吵醒了趴在床尾的人,他轻哼两声就撑着脑袋起来,慢慢走过来。
江文梧神色一凛,本能地推开他递过来的水杯。
“不喝水吗?”茗生闭着眼又把水杯往前推了推。活蹦乱跳一天后现在困意上涌,连日的劳累此刻迸发,他困得找不着北,只是脑子里还记得楚凤训让他来看着人,听到声音自然就起来了。
江文梧迟疑片刻,接过来抿了一小口在嘴里,确定那人看不见自己的动作后,揪起一边的毛巾尽数将水吐了出去,做了个吞咽的动作说:“多谢。”
那人听见一连串的声音后才点点头,走回去继续趴着。江文梧等他又睡熟了,悄悄掀被下床。夜里寒凉,江文梧身上带伤,不敢乱来,于是随手拿过一件大衣披上,半蹲在大门处听外面的动静。按照楚凤训的意思,这两天必然会派人来看着他,可是外头没人,难道是——江文梧回头看睡得正香的茗生。
来军事院前江文梧了解过楚凤训有近侍四人。较年长的二人分别是忱挚和信玉,前者是军务院行政司司长,后者是楚凤训副官。再者便是臻青,自楚凤训上任后他便位居典狱长职位。最末的名叫茗生,虽年龄最小,但位居上校,一切外派任务都由他负责。想来是其他人有要务在身,只有这孩子空闲才被派来。
江文梧侧耳静听,病房里只有茗生的呼吸声,他思考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地推开门,那人未醒。
他轻悄悄地走出去,摸着墙壁移动,尽量避免发出任何声音。医务室在北侧楼而囚犯所住在西侧和东侧,他顺着天亮的方向走,没过一会便从连廊到了东侧楼。
正是凌晨,借着昏暗天色,江文梧一路走得轻松。凭感觉走到自己原先的房间,他双指往门口的盆栽里一搅,夹出半截铁丝来。
“谁在那儿!”狱警走过十字拐角猝不及防把手电筒照了过来。
江文梧侧身躲进暗角,他将铁丝在大衣内侧揩抹干净了握在手里。
刚才揉那两下衣袋子,江文梧意外地发现有支钢笔,和一本小型问诊单。他观察着狱警的动静,手上不停地在问诊单上写字,又冒险伸手往盆栽里抠出一个鸡蛋大小的鹅卵石。
江文梧把纸叠好放进里衣口袋里,撕掉后几页问诊单包住鹅卵石,这个往后脑勺打一下不说致命什么的,昏迷个一时半会总是有的。
狱警的手电左右扫了扫什么都没发现,索性拐了弯往另一道走。
只有一个人?江文梧发觉不对劲,狱警巡防按小组行动,一组最少三人。他又等了一会儿,果不其然拐角里又走出来两人。那二人站了会,转身往他的方向来。
巡警两刻钟走一回,这一小组走完,下一组应当还在一楼。江文梧屏息凝神,他虽受伤,但放倒两个人的本事还是有的,就是这肩膀得多受两天苦了。
清冷的曦光下,下颌线划出冷峻的线条,江文梧按着手,关节发出咔咔的响声。
那两个狱警听到声音,手搭在枪上慢着步子走了过来。
江文梧遽然起身,在他们尚未反应过来时一手捂住一个狱警的嘴将鹅卵石塞进去,另一手挥拳砸往另一个狱警的太阳穴,那人顿时昏头转向,软了脊背。他握住清醒着的狱警的手,反手一拧,狱警霎时失了力。江文梧踢向他的膝弯让狱警背过身去,将两个脑袋向两边分开,稍用力再往中间一靠。他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干脆利落,半滴汗没落。两个狱警一句话都未说出便不省人事。
江文梧从他们身上跨过,下了楼梯。
程轲对江文梧的到来似乎并不意外,老头悠然躺在木板床上,翻过身不看来人。
沉默维持许久,末了,程轲闷闷地笑了两声,说:“李丰溯那竖子本就该死。”
江文梧对老头的怠慢不置一词,语气平淡地说:“他有一句话。”
木板床冷硬,程轲半边身子疼得很,他揣着袖子喝道:“他那狗嘴吐得什么话!莫要说出来污了老夫的……耳!”
他猛地呛住了,枯瘦的手从袖子里探出来捂着嘴,咳得撕心裂肺。
江文梧冷漠得像尊塑像,说:“既然老先生意如此,那晚辈就不多嘴。如今已遂了老先生的愿,先前所约,也该兑现。”
程轲撑臂转身,在黑暗中对向江文梧,笑道:“兑现?老夫向你许诺什么?你要康廉直早年贪污的证据,老夫宅子都让抄了!还有什么给你!?满门抄斩!没剩一个活口,连木头缝里都能流出血来,尔可识得那般场面!?”
江文梧静静地立着,对程轲的疯态置若罔闻。
木板吱呀几声,程轲推开薄毯下床歪歪扭扭地朝江文梧走来,他说话激昂起伏,又是怒吼又是低语,在疯狂的悬崖跌宕。
“老夫就算火烧了昭京,也有天王老子来罚我,那康廉直算什么东西!他要挤入世家,拿我程氏开刀,我家**一百三十二口人,那可是一百三十二条命!我受贿么?那是栽赃!我那日才看清这黄金楼的面目,官官相护,毛都没长齐的小子……”
他崴了脚,跌至江文梧身前,颤抖的指尖对准面前无动于衷的人。
“你是哪家?你也要走他的路子?!康廉直他就是蛀蠹!试问这偌大宿州府何人不是腐蛆!何人不是!他们津津乐道我的怨愤,贬损我苟且偷生!我安活在这世间一日是为什么?我偏要让他们受泼天的富贵!祖宗基业么?天保繁荣么?老夫要看这滔天的木被虫驻蚀!枯朽!腐烂!湮灭!”
程轲举着双手,像是要对老天诉尽这十几年来所有的憋屈愤懑,把所有的血泪泄洪,冲荡世间不公,可这么多年他头顶只有死寂的天花板,封闭的室内这些话只有他自己能听见。他指着天花板哈哈大笑,涕泪横流,疯得不成样子。
外面传来阵阵慌乱又不失整齐的踏步声。
江文梧突然笑了,他方才抿红了嘴唇,此刻一点嫣红在无尽的漆黑里显得妖艳诱人。
“你也笑!笑!”
程轲狼狈起身,踉跄两步朝江文梧倾斜过来,一张老脸皱纹堆堆叠叠。
“我笑老先生,”江文梧伸手扶住了他,“甚蠢。”
室内癫狂的笑声骤歇,程轲不可置信地看向江文梧,他跌坐在地,伸手捂住颈部,却捂不住汩汩而流的血。他知道江文梧是聪明人,对自己下手只能惹的一身腥,徒增麻烦,捞不到半点好处。商人不做亏本买卖,程轲仗着这一点肆无忌惮,他笃定江文梧定不会冒险动手,可是江文梧偏偏手起刀落,狠得他哑口无言。
程轲看见他的眼神空洞,可嘴角还是弯着。像是破庙里经久残败的石像,掉光了岩彩,一点光照进来,白得吓人。
江文梧低着头,这话似乎在对自己说。
“这样太慢了,我等不到那一天,你也等不到。”
他慢慢蹲下,正视程轲说:“李丰溯让我带话,收了好处我自然是要说到做到,我怕以后再无机会告诉您,现在违您的意,且将这话说了。飞仙乘月游重山,庭莲枯残莫言斥。程老先生可听清楚了?”
程轲的瞳孔骤缩,他上前撕扯江文梧的衣摆,含着血沫口齿不清地喊:“误我!你!”
血都喷溅在外衣上,江文梧毫不在意,他天生带着贵气,此刻高傲地睥睨,眼神像一把刀锋利地来回割磨程轲已然决堤的心。
程轲止不住地颤抖。
“害我!”
江文梧抬脚踩在程轲肩上,将他推开分寸,幽幽地出声,像是恶鬼的呢喃,语气轻柔地啃噬血肉:“解铃还须系铃人,是谁害你啊?”
此时日上,阳光正从小窗洒进来,落在江文梧脸上。白光烧开残破不堪的局面,照着江文梧俊秀的侧脸切开一条优雅的弧线。
茗生带着狱警破门而入,他喘着粗气,显然是疾奔而来。
还是慢了。
江文梧从他身边走过,头也不回地说:“你们军务院的人,好没礼貌。”
茗生反应过来,连忙朝外头说:“按住他!”
“军务院无故拘留财务院的官员,还敢这般强势。好大口气啊,这是要按谁?”西装革履的男人挡住了狱警的路,呵斥道。
茗生看了眼程轲的情况,吩咐几个狱警抬去医务室后就追了出来,却见一人拦住狱警,而江文梧早已不知去向。
那人上前几步,亮出名牌,脸上笑容虚伪又倨傲,说:“在下易鑫,是新任典狱长。”
易鑫早已交代清楚事情原委,江文梧要出监狱无人敢拦。他随手把大衣塞给路过的一个狱警手里,畅通无阻直往大门。过了大道,外面正停着一辆车,等候多时的保镖替他开了门。
江文梧坐下,也不看人就说:“先生倒是来得及时。”
车在大道疾驰,于臬关上窗,看见江文梧脖子上的淤青和手臂上的绷带,关切地问:“楚凤训竟狠心对你下如此狠手?”
江文梧不答,把口袋里的折得方方正正的问诊单给他,说:“你要的东西。前面靠边停车,我到这里就行。”
于臬脱了外衣,拿起放在座位上的箱子,说:“外面风大,衣服先将就披着,这些是你的报酬,其余的待你回财务院时我一一兑现。这两日你先在家中休息,等我消息。”
江文梧只接过箱子,长腿一伸跨出车门,说:“多谢。”
于臬尴尬地收回递出外衣的手,看着江文梧走远了才呼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