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枝雨 第20章 第二十章

雀鸟方才掉在水洼里，翅羽沾水飞不起来了。舒泊渊取出手帕仔细吸干那湿透羽毛的水珠，将小雀托在掌心，轻戳它耷拉的脑袋。

时降推门出来，往他肩上披了件外衣，低声道：“公子，林先生十分钟前驱车出了宿州。”

天边仍在落雨，一滴下一滴随，接出片一望无际的雨帘。舒泊渊抽出张干净的手帕包住小雀，皱眉道：“天黑雨大，有什么急事要现在离开宿州？”

手心热气暖着小雀，它稍醒些，缩在手帕里发抖。侍女提着灯过来，照亮二人脚前一片青砖。

长廊曲折，走了许久正屋的灯光扑面而来，舒泊渊步子一停，又道：“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他往哪个方向去的？”

“往西城门出的，”时降跟在他身后，闻言亦是一顿，“公子，着人去捕的雁已装笼，家主让人提去后宅了。”

“嗯。找个人注意着缙州的情况，把林先生追回来，现在他不能离开。”舒泊渊小心地将雀递给侍女，交代几句便推门而入。

屋内除了主座外每张椅子都端坐着神色严肃的人。一见舒泊渊来，他们齐齐起身。

宿州府世家家主都是当年温子岚封疆时追随他自昭京举族而来的臣子心腹。自灵帝崩殂，世家与温子岚共筑宿州府，一家分一州，管州内事务，亦听令于温子岚，权力乃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久而久之世家恃权强势，恰逢温子岚病故，世家拢权便一发不可收拾。

世家已成参天之势，便是说如今宿州府缺了他们便会轰然倒塌也毫不夸张。舒泊渊上位后自是对他们恭恭敬敬，唯一叫世家头疼的便是那个手握军权不服管教的楚凤训。

因此对付他的花样繁多，之前来硬的，楚凤训直接提着枪闯进政务院吓得这些老家伙心惊肉跳；后来用软的，前前后后往他身边送了好几个人，无一例外都死在监狱里，能活着从监狱里出来的，江文梧还是头一个。

这点特殊让世家不敢看轻他，舒泊渊当然也不会将他视作普通下属对待。所以用这个理由来推掉财务院问政司司长的举荐文书很合适，但防不住老家伙们总把舒泊渊当个烧柱香拜拜就能如愿的神仙。

总会有更好的办法，何至于将那位置空出来给他！

“停舟啊，那事还当斟酌。将问政司司长位置让出去便是将整个财务院放进他手里。此子虽听命于你，但终非世家中人，叫我们如何安心！”

果不其然，他刚坐下便有人开口了。

又是这套话，仿佛那些高官的位置都是为着世家的人准备的，虽然现状如此，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舒泊渊示意侍从将老者扶坐回位，无奈道：“伯父叔父们，并非我执意要推却文书，只是他直言只要问政司，否则不再配合，停舟实在无能为力。眼下旻章正耽溺于他，若要换人一是旻章不肯，二是江文梧若就此站他，谢霖阙西海司往旻章身边一放怎还得了？三是就算旻章肯放手，江文梧那也安稳了，又该往哪里找个合旻章心意的往他身边安插？”

此言一出，众人面露难色，他们如何不知当下情况，只是要放手财务院他们实在不甘又不敢。

江文梧“非世家中人”的身份在舒泊渊第一次引荐他时就在他们心里埋了根针。他若一直平平无奇倒也罢了，若让他得势，世家不敢想宿州府又会是个什么局面。

要安稳他本不是什么难事，便随意挑位世家女儿招婿，大家伙都安心，可恰恰用他是在这么个计谋，世家实在束手无策。

若非舒泊渊极力劝说又立誓，他们怎会松口允许这么个不好掌控的人到楚凤训身边。

眼下江文梧狮子大开口，他们既不敢拒绝，也不愿答应，只能将压力全挪到舒泊渊身上。舒泊渊也不是个傻的，当即用江文梧又堵了回去，这下叫世家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舒泊渊宽慰道：“伯父叔父们且安心，当今粮权稅权皆在政务院手中，他便是坐上问政司司长也难掀浪花。”

“今日敢要问政司，明日就敢收粮权稅权，开了这个头后患无穷。”众人沉默之际，一直独坐一旁的年轻人却开口。他一身长袍，衣摆织金，绣的是滚水蟒。站起时腰间一对阴阳鱼、左耳挂的那极其清透纤细的玉环轻晃，欠身道：“赵某拙见。家父不许晚归，赵某先行，诸位不必送。”

“赵公子不常出门，既到寒舍，不如再多坐一会，也让舒某好生招待赵公子一番，想来令尊不会怪罪。”

清瘦的老者在时降搀扶下跨入内堂，他朝众人低头问好罢才走到舒泊渊身旁坐下，低语道：“不必起身，跑了一天你也累。”

舒坛济既发话，那赵公子也只好再坐回去，所幸堂内并无人在意他，粉雕玉琢的脸上微红也没惹来多少嘲笑。

“家主们议政事，舒某本无权参与，但今日之事虽是政事也是家事，这才斗胆出来说两句。”舒坛济看向舒泊渊，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舒泊渊却心中一紧，无声道：“舅父？”

舒坛济拍拍他的手，面朝满脸疑惑的众人道：“我们停舟操劳政务，过了议亲的年龄仍未成家，舒某心里着急，想必家主们也是挂念非常。孩子腼腆，消息定下想知会大家也找不到时机，今日家主们齐聚，由舒某开口，便说了。”

他话未尽，底下众人左看右看无人面露喜色，便打断道：“不知理事长定的是哪家？”

“缙州林氏，下月成婚。”舒坛济迎着那些不甚友好的目光让时降将请帖一一发下。

满座贵人本就对舒泊渊拱手相让问政司司长一事不满，舒坛济偏偏此时说出舒泊渊未婚妻也非世家中人，他们怒火更盛，更有一人直接站起呵道：“不知理事长究竟是什么意思？莫非要随楚凤训一般推了我们另扶起他人相替！”

“叔父何出此言？婚姻大事停舟上无父母把持，舅父亦是深居简出，这才任性从心娶我心爱女子，不曾有那般想法。”舒泊渊冷静以对，选了缙州林氏他就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料到舒坛济要将这日程往前提到他面前。

“不曾听闻林家女，停舟何时与她结缘？”

“世家贵女们虽不常走动，但是知根知底。”

“婚事方定，流程未走，再多想想也无坏处。”

“……”

“婚姻既定，若是不娶岂不毁人姑娘清誉。”

好声好气的劝说在那细若蚊蝇的话语出来后骤然拔尖，一众含怒目光聚在那又被忽略许久的少年身上。

“你这腌臜东西，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

不知谁喊了一声，赵公子的脸遽然白了。他又喃喃几句“赵某拙见”便似不堪受辱将头埋得极低。这般姿态没引来谁的怜惜，反倒使怒气冲冲的老者叫年轻力壮的随从上前提着他的领子把人揪起来摔到堂间。

阴阳鱼在地上碰出清脆的响声，玉环一甩，他的脸颊红了一片。

“口无遮拦，可是觉得在座无人能替赵烔罚你？”

赵公子闷声不语，倒在地上像只破碎的红蝶。舒泊渊见状使劲连忙从围着他的人间脱出来，几步到赵公子身前朝他伸出手。

“理我作甚，都说要走了不让我走，便是等着此时看我笑话。”乌黑的发盖住他的眼，赵公子没回应舒泊渊的手，反倒就地躺开，面朝天顶一副若无其事模样。

见又有人要上前对地上人动手动脚，舒泊渊抬手一拦，道：“说来，今日午后似乎有人举报通敌。贼子越发猖狂，不久前旻章才自王家仆处理了王叔父，伯父叔父们也该当心身边人，若叫贼人缠上可是麻烦。”

话题转得快，方还想着发泄怒气的人当即交头接耳，话中并无担忧自身，更多是讨论着王氏那块地该由谁接手。

临近舒坛济的人一撇茶沫子，抬眼盯着对面沉思的人，说：“我倒是听说贼子押入监狱便没了消息，邵世安，典狱长可是你举荐的，这是怎么回事？”

“监狱内部在审，消息往外传得太多扰乱人心，索性封了，大家都清静。”被唤作邵世安的人并不听话他中讥讽亦不理一众目光，扶袖掐了块莲花酥吃起来。

“通敌是大事，细枝末节皆要通报，这是惯例。”那人不饶，将茶盏往桌上一放，“你要破例，也得有个正当理由，理事长说是也不是？”

舒泊渊挡着那躺地上玩玉佩的赵公子，没有说话。

“理由也该与理事长禀明，与邸家主便无关了。”邵世安话罢起身，“家远路偏，邵某先告辞了。贵府酥饼糕点色味俱佳，内人犬子都嗜甜，理事长可允我带些回去？”

邵世安话音未落，门外一片嘈杂猛地闯入屋内。气宇轩昂的男子扒开拦他的侍卫，目光定在躺得四仰八叉的少年身上。

“赵子夭。”

少年一抖，阴阳鱼砸在脸上，他吃痛掩面，并没有要理那同是一身红袍男子的意思。

“失礼了，父亲着我来接家弟。”男子一步向前拽起地上的人匆匆行礼离开了。

闹剧收场，宾客接二连三离开，舒泊渊长舒一口气，踱步回房吹灭最后一支蜡烛。火星跳动几下，归于沉寂，扑火的蛾成群飞过窗棂，撞到未熄的灯前。灯笼往地上一放，楚凤训拉着江文梧的手腕向姚际法道别。沈长松提前离开时姚际法差人用楚凤训的车送他走了，二人只得步行归去。

秦氏帅府在清水大道尽头，离这并不远，而江文梧的小院子却在几个街区外。几番考虑后，楚凤训决定带他去军务院。

雨时歇时落，出姚府时忘记要把伞，楚凤训不敢耽搁，步子迈得大，江文梧却是一反常态地任他拉着往东往西走，一声也不吭。

“你怎么了？”行至一处街角，楚凤训打算停下来歇会，终于有空询问他的情况。

江文梧困在雪中多时，沈长松的身影始终抹不去，被一问才回神，说：“没什么。”

“我在查了，明天你好好配合，好处自然是少不了，没什么好不开心的。”

楚凤训只当他是因刚才那事不悦，说了几句又看他短袖薄衣，手往下一滑果然冰凉，问：“你冷吗？”

“不冷。”江文梧把手抽回来，楚凤训握得紧，血流不到手掌，当然凉，“长官不如再拿手铐铐着我，磨破皮与断只手的差别我还是分得清的。”

楚凤训张嘴要说什么，江文梧一扭头不看他了。

街边深巷内隐有打斗的声音，江文梧正侧耳听着，身边那团热却越靠越近。他及时伸手抵住楚凤训的胸膛，那人开口道：“没想到你这么娇气，那我轻点？”

“你……”

“哥哥疼我！”

一声惊喘自巷内炸出，二人登时看去，待听清了喊的是什么又默契地无言转头回来。

江文梧往后退了几步，道：“你们宿州的民风真是开放。”

楚凤训尴尬地咳两声，牵过他的手快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