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小酉吓坏了,几乎扑到原烨身上:“烨烨,你怎么了?”她脑子停滞了几秒,忽然反应过来,目光落在原烨方才喝过的杯子上,“烨烨,你——”
“丁小酉,不让你为难,”他吃力地撑着厚帐“墙”,“我想我妈妈了。”
“烨烨,我……我喊人吧!”丁小酉焦急地看着他,有些手足无措,脚尖已经抵向外侧,想要去喊人。
原烨阻止了她:“不用,小酉,你过来,”他招了招满是血污的手,“你喊不到人的,我都安排好了,没人会过来。”
丁小酉愣愣地,像个提线木偶般,一点一点挪近原烨。
“小酉,”他笑了起来,“我真的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这些年,我被架在这个位子上,只可前不可退,我没办法抽身,有些事情,不得不去做……之前,支撑我的信念是,等你回来,我想再见一见你。后来才发现,见到你又怎样,我身上背着这么多事,怎么去面对你?索性一了百了,丁小酉,给你个交代了。”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说到最后,脸色已经很是苍白难看。
丁小酉蹲在他旁边,抚脸呜咽,她抬起头,泪眼汪汪地望着他:“烨烨,是我不好,我该早点出现……劝你,告诫你,你说得对,如果你妈妈还在,你不会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烨烨……”
说到“妈妈”,原烨的眼神忽然有了光彩,他使尽浑身最后一点力气,一把握起丁小酉的胳膊,这一使力,丁小酉猝然一疼:“烨烨?”
原烨握着她的胳膊不松手:“小酉,我放在你那儿的画,你收好了吗?”他很紧张地看着丁小酉,在等她的回答。
“收好了,当然收好了,”丁小酉说,“放在桃木盒子里……”
原烨明显松了口气:“丁小酉,我把我妈妈交给你了,之前说我会拿回来的,现在恐怕要食言了……丁小酉,你就帮我收着吧,好不好?”
原烨很累的样子,他说完话便耷拉下眼皮,似乎这样可以省点力气。
他的身体虚到了极致,才喘着粗气,忽然又咳了起来,丁小酉慌忙去抚他的背,却被他拦下,“小酉,你听好,画里被关起来的那几个妇女,我把她们都放了,你放心,不用在我身后费力去找她们、救她们……”他说得有点急促,生怕来不及说太多的话,“你还记得那个趴在床底下求救的女人吗?”
丁小酉点头:“记得,就是她把藏着求救信息的画交到我手里的。”
“是……”原烨微微颔首:“后来,我们关系处得挺好,我喊她月姨……”他看出了丁小酉眼中的惊讶,疲累地解释,“有个犯罪心理学的专有名词,叫‘斯德哥尔摩综合征’,这你应该知道?简单说就是,她被关在我这儿的时候,我对她还可以,她就以为我是个好人,让我喊她月姨。丁小酉,如果你之后遇到她,她在你面前说我的好话,不可信……但是,但是……如果她有什么困难,小酉,你还是帮一帮她吧。她和我的母亲一样……一样苦命……”
丁小酉看着一向冷硬的原烨眼角淌下泪来,在这生命即将耗尽的最后时刻,他的悔恨与心软应该都是真的吧,他终于还是想起了自己的母亲,那些承自他父亲的罪行——拐卖妇女的行当,最终伤害的,都是和他母亲一样无辜的女人。
“小酉,你再凑近些,”他的脸色愈加苍白,笑容却更灿烂,“小酉,我没有办法了,要不你帮我祈愿下辈子投胎做个好人吧?”他见丁小酉哭得伤心,收起油腔滑调,一本正经地安慰:“小酉,你别哭啊。我……不想让你为难,我知道你的法则,嫉恶如仇,总不能让你因我而徇私?况且,我真的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我不死,祁允早晚有一天会查到我头上,到时,你如何自处?为我破例求情?我这个人渣,不值得。”
原烨已经考虑了很久,深思熟虑之后才做了这样的选择,丁小酉悲伤之余心里隐隐也有感觉,这么多年,他身孤力单,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爬到了“原爷”的位子,手上不知沾了几数的脏事。他已经回头无路了。
丁小酉哭得不能自抑。十二年前一别,没想再见面,人事已非。
“小酉,我都交代好了,底下没人敢为难你。何伯会带你离开……”原烨气息奄奄,却仍摒着一口气详尽地叮嘱,“小酉,我母亲……真的交给你了,你……务必保管好。我是个人渣,但我母亲……干干净净……她本该、本该无忧无虑的……”
他的血从鼻孔、嘴巴,甚至眼睛里流出来,但是他笑得很安宁:“小酉,我想妈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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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烨躺在那里,那双漂亮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丁小酉一边哽咽一边搓着他的手,仿佛这样,便能让他的体温长久保留。
何伯等了好一会儿,劝她:“大小姐,我们赶紧走吧,原爷虽然留下了遗言,但我们拖得时间越久,难保不生事……”
这里是原烨的大本营,他手下各势力错综复杂,原烨身故后,为争权,各派势力必然明争暗斗,留得愈久,情况愈容易生变。
何伯内心很着急,他的目标是安全将丁小酉送走。
丁小酉抹了泪,看着躺在地上的原烨:“那……”
何伯叹了一口气,极是不忍心:“原爷的身后事他之前便交代过了,一会儿就会有人来收殓安葬。大小姐,原爷最放心不下的是你,我们赶紧走吧!”
丁小酉咬牙,目光渐渐从原烨的尸身上挪开。
掀开帐帘的一瞬间,暖风里和了青草香,扑了满头满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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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伯带着丁小酉走出彩虹桥,并没有让她回去,他犹豫了一下,道:“大小姐,我带你去个地方。”
丁小酉满心以为这些都是原烨安排的,何伯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又说:“不是原爷交代的,是有个人,大小姐,有个人……想见你。”
“谁?”丁小酉惊讶,她在西宁,并没有熟人。
“皓月,”何伯道,“就是原爷的月姨。”
丁小酉没有办法形容她在听到这句话后的心情,全身的细胞都猝然一惊,脖子后凉了一块,那股凉意直线蔓延,很快覆满全身。
月姨……她激动得手都在颤抖,她马上要见到她了——那个撞在她身上将藏着求助信息的画交给她的疯妇人……
如果说那幅画是个谜团,那月姨就是牵扯谜团的线头。直觉告诉她,那个月姨找她,一定另有所求。比如,告诉她当年是谁拐卖了那些苦命的女子,原烨又是怎么接手的,主谋将她们卖到了哪里,哪些人仍然逍遥法外……
皓月。原来她叫皓月。她曾经也是父母捧在手心里的孩子啊,皎皎如月,也许,这还是一个知识分子家庭,对女儿的期许单纯而美好,直如皓月,长空当照。
她生着这么单纯的心思,少时被拐卖,中年之后被关在原烨那儿,原烨只对她施了点小恩惠,她便觉得原烨是个好人。
丁小酉点头:“我知道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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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伯带丁小酉来到一处荒宅,说是宅子,其实只剩了个满是窟窿的屋顶,几根烂木头支着,看起来摇摇欲坠。倒是入了夜,星光从四面孔洞里漏进来,仿佛漏进纱帐的萤火光亮,美得如在画中。
丁小酉走进破败的院中,见“屋”里站着个人。那人披了件过膝的大衣,头上戴着一顶连身的帽子,正背对着丁小酉,看不清长什么样子。
何伯咳了一声:“人我带来了。”
那人听见,转过身来,看见丁小酉的一瞬间,她的眼神怔了一下。然后,她轻轻将帽子摘下,露出几缕银白的头发。
丁小酉一眼便认出了那女人,借着月光,她仔细地打量她。与当初在西宁街头撞见相比,此时的她,收拾干净了许多,看起来精神状况尚可。她的头发精心打了个发髻,只是鬓角有些许松散,几缕乱发在月光下闪着银白的光色。这么多年,她看起来过得不太好,保养不佳,一张枯树皮似的脸上爬满皱纹,只那双眼睛,仍是晶晶亮的,被眼周的皱纹圈起来,如沙漠中的一点幽湖,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绝色。
“老身皓月……”她看着丁小酉,深幽的湖心荡起涟漪,很明显能看到眼底的高兴之色,她的手交叠在一起,动了动,似乎想做什么动作,却终是没成。
她对着丁小酉笑,慢慢走近她。
“你认识原烨?”丁小酉一时不知该起什么话头,便这么一问。
她点头:“他喊我月姨。”
“是原烨让你来找我?”丁小酉想起眼前妇人的遭际,很是心疼,眼眶一热,也喊了一声“月姨”。
“不不,”她摆手否认,“是我自己要来的,他并不知道。他如果知道,一定不会同意。”
丁小酉想起了原烨临终前的嘱咐,月姨如果有什么困难,你还是帮一帮她吧。
她问:“月姨,你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