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点点夜幕之下,沙漠冷如冰窖,又干得让人嘴唇起皮。
桃瑾抱着手臂瑟瑟发抖,本企图用话语转移注意,但稍一张口就吐出了白气:“金,金禅,你说你好好的公子哥不当,跑过来受苦干什么?”
“我,我……”
金禅牙齿颤栗,一句话都说不利索。
桃瑾此时用以示人的人形,就是法力充沛的法相。她感受到的寒冷,已经是经过了法力层层抵挡。
而他们四个,完全就是血肉之躯。既要抵御寒冷,又要高强度行走,不知道是以怎样的意志消化下去的。
“你们等等!”
四人转头时,她手中已经多了五件白色大氅。
沙漠厉风吹拂,大氅领口的晶莹狐毛跟着涌动翻滚,在水色月辉下,泛出了一层层的光。
徐放词身形一顿,明明离她最近,却没有伸手去接。
桃瑾不等他反应,就一一分发到了每个人手里:“都是我掉的毛缝的,放心穿。怎么一个二个冷了都不喜欢吱声呢?”
“多谢桃姑娘!”
薛殷颤抖着穿上,瞳孔瞬间张大。不只是一件轻薄的大氅吗?它看上去平平无奇,毫无长处,却完全遮挡了所有寒冷,让人浑身都暖和了。
“好!我们继续走!”
长夜并不好熬,但就在众人心力交瘁之时,前方闪起了一片粼光。
他们费力爬上山丘,穿着粗气,下方俨然一弯月牙形泉水。
泉水平缓,瞧不出颜色,只随风漾起层层清波。当中映着夜空圆月,黄月就随波涛扭曲了形状。
周围并非寸草不生,而是有圈圈盎然绿意包围。从内至外,越发轻浅。
而到他们脚下之前,绿意就已完全被沙漠吞噬。
月牙泉旁有一明灯客栈,只大堂点着灯,楼上众屋都和沙漠一齐陷入沉睡。
他们还未走入大堂,掌柜就热情迎了出来:“各位少侠快请进!夜里风大,别着凉了。”
“各位是住店吧?不巧了,今日明月教包下了三楼所有房间,如今只有二楼剩余两间……不过各位放心,那两间也是顶好的,不比明月教住的差!”
薛殷将手背到身后,朝金禅摊开了手掌,再勾了勾手指。
金禅虽极不情愿,但还是把钱袋交到了他手里。
金禅得逞一笑,大手一挥,爽朗递给掌柜一锭银子:“不打紧,两间正好。”
“好嘞!小的这就领大人们上去。”
薛殷适时问道:“敢问掌柜,这明月教是何来头?”
掌柜笑着答:“大人们竟然不知明月教?莫说是方圆十里,就是方圆百里,明月教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是吗?”
薛殷心中疑惑,可又隐隐觉得不对劲。大陆上,除了捉妖门派,还能有什么组织能够发展得势力如此之大?但如果是捉妖门派,他又怎么会从未听说过?
“那小的就斗胆同大人们说一说。明月教,乃是由那神秘莫测的明月真人创立。它自开山立派以来,就立志降妖除魔卫四方,造福了无数百姓。这周边一直少有妖魔作怪,就是仰仗明月教的庇护。”
“所以大人们,别看我们客栈开在这荒郊野外,其实安全得很!是绝不会遭受妖魔侵袭的!而且……”
掌柜突然压低声音,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都说那明月真人,已经活了百岁!是天外来的仙人,下凡救人渡劫的。”
“啧。”薛殷皱了皱眉,“仙人?为何这么说?附近有人见过明月真人吗?”
掌柜摇摇头:“真人日夜闭关,只为参悟天机,何来空闲与我们这等凡夫俗子相处。不过若不是仙人,怎么可能数年间就让一毫无根基的门派站稳脚跟。况且明月教中人捉妖,从不收银钱,那是逢乱必出,只为天下太平。”
“之前有几个明月教里的捉妖师,违反教规,收了铜板,还是那户人家硬塞给他们的,结果都让明月真人赶出了教。如此胸襟,如此意志,与仙人何异?”
“这样啊……”薛殷若有所思。
掌柜停住脚步,弯腰拱手,笑得满脸褶皱:“各位大人,就是这两间。环境清幽,极适居住。窗外就是月牙泉,随时都能赏月。”
“小的就不再叨扰了,有任何需要添置的,随时招呼我。祝大人们此夜安眠。”
虽然前方疑点重重,不过他们此时身心俱疲,还正好有一张大床能安寝,不能不暂时放下了心。
塞外风光无限,都被困意揉进夜色,静谧流淌。
薛殷随意问了句:“桃姑娘,你和代姑娘想住哪间?”
“吱呀……咚!”
桃瑾已经走进了一间,还顺手关上了门。
自从进入客栈,她就一直一言不发,躲在人群后状态未知。薛殷并未多想,只当她是太困了,才不吱声、迫不及待地钻进了房。
“好吧。走放词兄,我们住这间。”
谁知徐放词也背离了他的方向,低头在和代青岳说着什么。
“你们在说什么呢?”他好奇凑过去。
代青岳看也没看他,就把他话堵了回去:“和你没关系。”
房间里一盏灯未点,只有月辉撒进来,照出了许多细木条的影子。
桃瑾视野朦胧,头脑昏沉,歪斜着走了好几步,终于一头栽进了床榻。
她将自己裹进被褥,但还是忍不住地发抖。
好冷啊……怎么会这么冷……
刚才夜里走沙漠,庇护他们的大氅,其实就是桃瑾的法力。他们罩在了法力里,彻底避开了寒冷。而桃瑾,如同罩了层空气壳子。
毕竟从始至终,她的外壳,都只有她自己的法力。
她从闷热的被窝里探出头,艰难透气。又冷又热……
她能听到房间外,他们在说话交流,但完全听不清内容。嗡鸣声几乎要炸掉她的耳朵,把她的大脑完全搅成了浆糊。
不知过了多久,她仿佛已经昏了好几个时辰。
“吱呀——”门开了。
一个黑色人影缓缓走到床边,俯身看她,伸手探她的额头。
她干脆裹着被子起身,耷拉着眼,满脸透红。分明身上已经起了一层薄汗,但她仍旧死死拽着被子。
“青岳,我可能着凉了……但是应该睡一觉之后,明天就能好。”
她皱着眉,挣扎了好久,才艰难伸出手,拍了拍自己旁边的空白:“这里,你睡这里……”
话音一落,她就迅速收回手,重新缩进了被子,不想承受一丝寒气。
人影极其听她的话,脱掉外衣后,坐在了那片空白。
烛火依旧未点,只是地上的影子渐渐移动了位置。
她盯着那人影看了半晌,似是不满意,又改口道:“不行,这样你盖不到被子。要这样……”
她拉开被子一角,敞开被窝:“你进来。这样我们两个都能盖。”
她说得极其认真,仿佛是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
人影顿了顿,看了眼她红扑扑的脸颊,最终还是挪了过去。
桃瑾手臂绕过人影的肩,将另一半被子让给了他。
“你把那个角给我。”
人影听话照做。
她合起两个角,用力捏了捏,给人影展示:“这样,被子才可以把我们两个都包起来。你看……”
她指尖生出桃粉法力,化成绳索,固定住了两只被角。
等确认好被角不会松动,她小心翼翼松开了手,眼眸透亮:“你看,神不神奇?这是法力,我们妖天生就有的,你们人没有……”
“嗯?”她轻哼了声:“不对,我和你说过了。我和你说个没说过的……我想想啊,我想想……”
“我给你讲我和徐放词他们第一次遇见吧。那是在,岷州。那可是个大案子,新婚夫妇在洞房花烛夜,双双丧命……你猜,谁是凶手?”
人影笑了笑,从身后环住了她。
桃瑾一下扭头看他,惊讶不已:“青岳,你怎么像个大冰块一样。好舒服!”
她往他怀里钻,烫得他燥热不堪。
“你猜不出来不要紧,他们两个刚开始也没想出来。还是我帮着才……哼,就是那一次,徐放词,差点杀了我。”
人影一下僵住,迫切地看进她眼眸,慌乱在里面探寻。
桃瑾任由他打量,迷迷糊糊地,继续说道:“也不对,他已经杀了我。要不是我碰巧抓掉了他的翡翠,翡翠还正好掉在了我嘴边,我就已经,死了……和死了没什么区别。”
“我当时,真的以为,我要烂在那个张府里了。”
说到此处,桃瑾突然自嘲地笑了,笑得很苦。他们一起经历了很多,但是距离开岷州,不过才一月而已。
仇人依旧是仇人,什么都没变,也不会变。
“你之前说,我们关系很好。根本,就没有。他欠我,一条命。”
人影猛地顿住,不敢再去看她,臂弯却收得更紧,生怕她挣脱了。
并不陌生的记忆翻涌上心头,始终磨不掉的疙瘩,越磨越大。
他深呼一口气,抬眼看向桃瑾,声音颤抖不止:“我错了。桃瑾,我错了。”
“嗯?”
桃瑾眯起眼,费劲去瞧他:“你是,谁啊?你不是青岳吗?”
“不是,我不是。”
他握住她手,让她去摸自己的手腕,带着她的指腹在莲花烙印上蹭。
桃瑾摸过整颗莲花,恋恋不舍地流连了好几遍,才豁然开朗:“朝暮!你是我的朝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