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过去。
沈九慈没再见过谢麒,似是已经遗忘了这个人。但谢麒每天起早贪黑,无怨无尤地做着各种杂活累活。他偶尔能在院子里看见沈九慈,就足够让他一天都精神倍增了。
这样的生活,于他而言,已是极好。
直到这天。
沈九慈病倒了。时值倒春寒的季节,沈九慈的病来势汹汹,沈府一阵兵荒马乱。
沈九慈的病一连几天都没有好转,终于惊动了东院,也就是沈九慈的父亲,沈家当家人——沈世海。
谢麒一直都疑惑,偌大的沈宅竟然在里面分隔两院,一墙之隔,父子俩各居一院,竟是三个月来不曾谋面,互不相干。
谢麒虽疑惑,却识相的没有多问打听。更何况他现在一颗心都扑在了沈九慈的病上。
他在外院做活,根本进不得里院。一连几天他都忧心不已地时时关注着里头的情况,却暗恨自己不能亲自看那人一眼。
不知为什么,沈父没来多久就气势冲冲地走了。而沈九慈也哄散了屋子里所有用人,包括医生。
所有被轰出来的人都面面相觑,虽是都担心沈九慈的身体,却没一人敢再进去服侍。
等到了晚上的时候。
两个丫鬟交头接耳,“饭放到门口了。一口没吃。”
“九爷这是还生气呢。可不吃饭可怎么行。”
“哎……只能等九爷气消了。”
两人的议论声远去。
谢麒听完她们的话,眉头紧蹙,他心里乱作一麻,也疼作一麻。
这人还病着,怎么就不知道爱惜自己呢。
谢麒心疼的想着,突然似是下定了主意。他放下扫帚,摸黑钻进了厨房。
果然,厨房这时已经没人了。
谢麒捡着一些他认识的滋补的食材,一边小心地盯着门外,一边鸡飞狗跳却慎之又慎的熬好了一碗养生粥。
他小心翼翼地端着粥,避开零星的几个用人,顺利地走到了沈九慈房前。
只是他看着门外地上已经凉透的但精致无比的饭菜,再看看自己手上这碗色香味都没有的普通的粥,一时间怵在门外。
谢麒突然有些懊恼,又笑自己一时脑热,自作多情。他算什么?凭什么会以为沈九慈会吃他做的饭?
但谢麒又记挂着沈九慈的身体,不甘心就这么离去。所以他来来回回在沈九慈门前走了好几趟。
“谁在外面?滚远点!”沈九慈带着怒气的声音传出门外。
谢麒第一次听到他这么生气的声音,一时间被吓得全身一哆嗦。
但很快他又暗自一咬牙,破罐子破摔般推开了门,蹑脚走了进去。
“你胆子不小啊。”沈九慈听到推门的声音,怒气更甚,冷声道:“你是谁?”
“沈少爷……是我……谢麒……”
谢麒哆哆嗦嗦,磕磕巴巴地回道。
沈九慈听到他的声音,似是想了一会儿,回忆他是谁。
片刻后,沈九慈敛去了怒气,面色平和,从床上直起身来靠在后面,又恢复成了谢麒印象中温润如玉的样子。
“你来这里做什么?”沈九慈低声问道,语气带着久病的孱弱之气。
“听说...您晚上没吃饭,我...我...给您端了碗粥来。”谢麒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脸涨得通红,总算难为情的说完了他的来意。
沈九慈像是听到什么有意思的事,竟慢慢笑出了声来。
谢麒更是羞赧。但心里却还是升起一股暗暗的期待。
“既送来了,就端过来吧。”沈九慈笑完了,说道。
谢麒喜出望外,连忙端了过去。
他走到沈九慈面前,将粥小心翼翼地捧到了他的手边。
沈九慈伸手正要端过来,却察觉到谢麒碰着自己的手竟微微颤抖。
沈九慈心念一动,忽然拉着他的手让他坐到了自己的床边。
“我手如今使不上力气,不如你喂我吧。”
“……”
谢麒怔了一瞬,随即顿感受宠若惊,惊喜过甚。语气都带着些飘飘然,“是。”
他舀起一勺粥放到嘴边轻轻吹了吹,然后递到了沈九慈的嘴边。就是手还是依旧不争气地有些不稳。
沈九慈一时失笑,却还是就着他颤颤巍巍的手喝下了这一勺粥。但不可避免的还是蹭到了嘴角外面。
谢麒惊慌失色,连忙道歉,“对不起...沈少爷...我太笨了...”
沈九慈用手指慢条斯理轻擦了下嘴角,笑道:“没事,只是我看不见,你可小心点,别故意欺负我啊。”
沈九慈觉得谢麒太有趣了,实在没忍住的调侃了一句。话说出口他自己都有几分意外,这完全不像是他会说出口的话。
谢麒脸立马红了,急着辩解,“我...我...怎么会欺负您呢?”
我心疼您都来不及呢。谢麒心道。
谢麒似是要证明自己一样,第二口喂过去的时候十分稳当,没有撒出一滴在外面。
就这样两人相安无事的喂了几口后,粥已经快见底,这时沈九慈突然开口,“这粥,是你自己做的吧。”
肯定的语气,不是疑问。
谢麒今日已经丢了无数次脸了,也不在乎多一次了,遂爽利的应道,“是。”
但说完之后他就低下了头,不好意思再看他。
沈九慈却沉思了起来。
这么多年来,他说一不二,没人敢在他的命令下再踏进他的屋子半步。
他吃尽了天下山珍海味,也喂尽了珍药无数。
却第一次有人忤逆他的话,冒着被他责罚的风险,只为了在这深夜里,为他送上一碗自己亲手熬的热粥。
而这个人,还是不曾被自己重待过,一直被自己忽视的人。
沈九慈由不得自己重新审视了谢麒一番。终于将这个人,将谢麒这个名字记在了心上。
谢麒永远不会知道,他的一碗粥,破开了沈九慈荒芜心底的冰山一角。
自此后,那里可以接受阳光普照,接受温暖花开,直至万物复苏。
谢麒见沈九慈久久沉思,开始有些不知所措,他试探性的开口,“少爷...”
这声呼唤拉回了沈九慈的思绪,他稳了下心神,低哑开口,语气温柔,“以后到内院来吧,当我近卫。”
谢麒更是欣喜不已,觉得自己这趟来得真是太值了。
“多谢少爷。”
沈九慈蹙了下眉,又道:“以后别唤我少爷,随秦越他们喊我九爷吧。”
谢麒不知道少爷和九爷有什么差别,迟疑了一瞬,但还是听话的应道,“是,九爷。”
沈九慈听出了他话里的迟疑,但谢麒难得的不多问,不多话,守好本分。
沈九慈越发对他满意,竟破天荒的向他解释了一句,“在这个府里,叫我少爷的都是东院的人。只有叫我九爷的,是我的人。懂了吗?”
谢麒早就看出沈九慈与他父亲的关系很是僵硬,但没想到竟如此界限分明。但他没细想,因为他已经被沈九慈那句“我的人”砸得心花乱颤,找不着北了。
“是,多谢九爷抬爱。我懂了,一定做牛做马,不会辜负九爷!”谢麒神态严肃,重重说道,仿佛立誓一样。
沈九慈莞尔。这才满意的将人放了出去。
第二天,所有用人们都知道了九爷新提携了一个叫谢麒的人到内院近身护卫。
秦越是第一个知道的,他虽然一开始十分看不上谢麒,处处刁难他,但三个月过去,他比谁都知道谢麒有多吃苦耐劳。这小子有点韧性。
他此刻见了谢麒,是真心的对他道了句恭喜,“恭喜啊,兄弟!”
谢麒笑了笑,也是十分真诚的回了句,“多谢秦哥。”
谢麒人逢喜事精神爽,见人就主动揽活干,一天恨不得跑八百趟沈九慈的房间。
他这时看见秦越手里抱着一个檀木盒子,他又反射性地开口,“秦哥要去送什么东西吗?我左右无事,不如我帮你吧。”
“哦,这是刚给九爷从国外购得一只德国万宝龙的钢笔。我正要送过去,那就麻烦你了。”秦越爽快的把盒子递了过去。
“不麻烦,不麻烦。”谢麒连忙接了过来,第不知道多少次地往沈九慈屋里奔去。
只是这次他没有在屋里寻到沈九慈,他连忙问住了一个来人,从她口中得知,沈九慈去了后花园,没让人跟着。
谢麒又是一阵心惊。他病还没有好转,怎么又去外面吹风了呢?
谢麒心里偷偷责怪着,却是脚比脑快地转进屋子拿了一件沈九慈的披风,火急火燎地往后花园奔去。
“哎!九爷不让人跟着! !”后面的小丫鬟拔着嗓子喊道,但谢麒已经跑远去了。
……
谢麒一路跑过去,推开后院的门。
只是推开门的瞬间,他的脚步却再也迈不动了。
院内雕栏曲榭,花光树影摇曳,湖水边秋海棠遮满一池绿水,美不胜收。
只是这漫天美景,却不敌一分那人静立的风华。
凉亭内,沈九慈依旧一袭白衫,带着金边框镜。此刻他微微俯腰站在案桌旁,一手执笔,一手背后。垂首间,如玉清华,丰姿冶丽。旁边立着一棵海棠树。
风轻扬,吹落几片海棠花落在他的肩上,人比花娇。
谢麒望着这样的沈九慈,一时呼吸都停了下来。
谢麒搜刮出自己脑中所有贫乏的词汇,发现只有‘好看’二字。
是的,好看。沈九慈是他见过世上最好看的人。
“九爷。”
谢麒长吸了一口气,走上前去,轻轻唤了句。
沈九慈每次写字时,都会格外专注,耳力也就不如平常灵敏了。
此刻乍然听见谢麒的声音,他才知道有人进来了。
他眉头一皱,放下了笔,却转身对着来人颇为无奈的笑道:“只有你,敢这般得寸进尺。”
沈九慈自己都没意识到,他这句话有多么暗含宠溺和包容。
谢麒知道自己贸然来这里,又僭越了。此刻听着他的话,脑袋转不过来,以为他是生气了。
毕竟生气是应当的。
谢麒趁沈九慈把他赶出去之前,连忙将手中的披风披到了他身上,细心地为他系好。
“九爷,是我……”谢麒顿了顿,声音更小了几分,带着一点闷闷的鼻音,“我...错了...我这就下去领罚。”
沈九慈摸着身上的披风,心里一暖。此刻听着谢麒声如蚊蚁的声音,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一样。任他怎么听都像是在撒娇。
沈九慈心里更是软得一塌糊涂,他微微抚了抚额,嘴角笑意更甚,轻声说道:“我不怪你就是了,别像个小孩似的撒娇。”
“……”
谢麒这时才猛地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语气有多么...多么孩子气!
他的脸顿时涨得通红,懊恼羞赧不已,这次真的是从里到外,在沈九慈面前把脸都丢尽了。
沈九慈知他被自己逗得羞涩了,第一次有点遗憾自己眼睛看不见,不然他真挺想看看谢麒现在的样子。
一定很可爱。
两人心中各有所想,一时无言。
最终,还是谢麒突然想起手里的东西,找着机会硬着头皮打破了沉默。
“九爷,这是您让秦哥购得那只德国钢笔,我正好碰见他就顺路给您拿过来了。”谢麒将笔递了过去。
沈九慈挑眉。
顺路?你这一天都顺路多少回了。
沈九慈心里笑了笑,没有戳破他那些小心思。
“会识字吗?”沈九慈接过笔问道。
“识得。”谢麒抹了抹鼻子,“但不多。”
沈九慈试了试笔,又铺开了一张新的宣纸,继续问道:“会写自己的名字吧?”
谢麒刚想说会,但不知为什么看着沈九慈作势要写字的姿态,他突然福至心灵,低低说了句,“不会,我的名字有点复杂。”
沈九慈笑了笑,“过来。”
谢麒闻言立马走到了他身边。
沈九慈执笔在纸上挥洒自如,行云流水般落下两个字,谢麒。
飘若浮云,入木三分。
“喏,这就是你的名字。”
谢麒一对大眼睛闪闪发亮的看着他笔下自己的名字。心里一阵莫名的暗喜。
原来自己的名字在他笔下,竟这么好看。
“九爷...我能...用您的笔写几个字吗?”谢麒两眼凝视着沈九慈,小心翼翼地问着。
“嗯。可以。”沈九慈笑了笑,将笔递了过去。
谢麒欣喜地接过笔,将半个身子都俯了下去,一笔一划,无比珍重地在‘谢麒’两个字旁边慢慢写上了‘沈九’,到第三个字的时候,谢麒突然懊恼地顿下了笔。
‘慈’字他竟然忘了怎么写……
沈九慈立在一旁,听出他写完两个字后久久没再动笔,忽然,他弯下了腰,将手覆在了谢麒执笔的手上,引着他起承转合,在纸上写完了最后一个字——‘慈’。
谢麒被他半拥在怀里,手紧贴着他的手,沈九慈清淡的气息喷洒在他耳边。
而他两眼圆睁地盯着最后那个‘慈’字,身体骤然一僵,大脑放空了所有。
一时间,他的心从惊喜到惊异再到惊惧,然后啪嗒跌到了谷底。
他...他...竟然...知道...自己写的...是...他的名字?!
他会...怎么想?
他会不会...猜到...自己对他...存着...那样的心思?
谢麒越想越怕,越不敢想。他此刻全身冒着虚汗,想死的心都有了。
谢麒身体开始发抖,这时沈九慈骤然抽出了他的手,直起了身子。
“这幅字,送给你了。”
沈九慈声音很轻,语气一如既往,甚至仔细听还带着一点得意的意味,并没有丝毫异样。
谢麒紧闭上眼,使劲压住自己乱作一团的心绪。再睁开眼时,他总算平稳了一点,他将纸小心收好揣进了怀里。
然后转过头,嗫声说道:“多谢...九爷...”
……
接连数天过后。
沈九慈的病也已好转大半,两人对那日后花园的事默契的避而不提,一如既往。只是谢麒再也没有一天八百趟的往沈九慈房间跑了。
他需要冷静。自那日过后,他清楚的知道他对沈九慈的感情越发难以压制心底,甚至到了一丝缝隙就能漏出破绽的地步。
谢麒知道在世人的眼中,他这份心思有多恶心,多龌龊不堪。
可喜欢一个人没有错,他喜欢沈九慈更不是罪。
无论那个人是男是女,无论隔着多少世俗伦常,无论他们之间横亘着多远的距离,喜欢这件事本身就是美好的。
只是这份喜欢,注定见不得光罢了...
……
“你最近在躲着我?”
谢麒刚踏进门,就传来了沈九慈这样一句话,语气很淡,但最后一个字尾音是上挑着的,有点质问的意思。
房间里只有他们二人。
谢麒一时怔愣在了原地,绞尽脑汁的想着怎么回。他怕多说一个字都是破绽,都是欲盖弥彰。
“九爷...怎么...知道...是我?”谢麒小声的问道,话出口他都恨不得呼自己嘴一巴掌。
转移话题,真是蠢得可以! 谢麒! 你心虚得还能再明显点吗!
沈九慈没答话。
他不会告诉谢麒,他若将一人放在心上,会连同他的脚步声,呼吸声,属于他的一切声音都拢在心里。
——至少现在不会。
“扯平了。”沈九慈笑道。
“...啊?”谢麒讶异。
“你不答我,我也不回你。一个问题,咱俩扯平了。”沈九慈顿了顿,又道:“不过,只此一次……”
“...是...下...下不为例。”谢麒低哑着声音连忙接过话应道。
沈九慈嘴角勾起,循着谢麒的声音起身走到了他身边。
“阿麒。”沈九慈轻声唤道。
听到这声称呼,谢麒心里一震,抬眼紧紧盯着沈九慈,眼里乍然迸出光来。
沈九慈轻叹了一口气,继续道:“这个下不为例是,以后别躲着我。知道了吗?”
谢麒心神更是激荡,却是出自本能地急忙点头,“是,我知道了,九爷。”
话出口的瞬间,谢麒全身心奇异般的放松了下来。这么多天,笼罩在他心底的不安,惧怕,茫然,惊慌...好像一下子都散了,他的心彻底归于平静。
喜欢是他一个人的事情,即使这份情一生不为他所知,谢麒也认了,心甘情愿。
他喜欢沈九慈,他能光明正大的留在他身边。
这已经是他谢麒一生苟活至今,最大的幸运了。
自此后,他不会再挣扎,不会再逃避。有生之年,他要拼尽全力护着他,敬着他,爱着他,陪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