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飘着细雨,冷风刺骨,黑色的天地裹着一片白茫茫的雾,模糊了远处窸窸窣的敲锣声。
丘吉分不清湿润了脸颊的是雨水还是什么,他也懒得去分辨,疾步匆匆,朝着打锣的声音奔去,就像暗夜里的一只野猫。
无人坡从来都不会这么热闹,这么盛大的活动还是第一次,整个白云村的村民几乎都聚集在这里了。
因为今天是丘吉的师父——林与之,下葬的日子。
看着半山腰上乌泱泱的人脑袋和漫天飞舞的冥纸片混在一起,不知道是活人气息更重还是死人气息更重。
丘吉戴着鸭舌帽,穿着黑色卫衣,视若无人地穿进人群里,往那座新坟走去。
只是他没有成功,走了两步,便被一个好奇的村民一把拽住了胳膊:“好啊!丘吉!你还有脸来无人坡呢?大家快看看,丘吉回来了!”
震天的嗓音很快让原本喧闹的人群安静了下来,打锣声也像丢了魂一样熄灭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看过来。
另一种骚动比刚刚的喧闹更剧烈,一些人开始低声咒骂。
“这个煞星怎么回来了?还嫌白云村不够惨吗?”
“就是,五年前丢下他师父一走了之,之后村里年年七月飘雪,也不知道是得罪哪位神灵了。”
为首的几个正义感爆棚的人忍不住了,站出来破口大骂:“赶紧滚出白云村,这里不欢迎你!”
风凉话似乎比黑夜里的细雨更冰冷刺骨。
丘吉并不想理会他们,他的眼里只有那座孤零零的新坟,以及墓碑上冰凉的字。
——林与之之墓
墓碑上也只有这几个字,甚至连作为唯一与林与之有关系的丘吉都没有刻上去,由此可见这些村民对他的憎恨。
丘吉默不作声,硬生生甩开旁边企图把他当犯人一样押住的人,一步一步往墓碑走去。
他这个举动惹怒了所有人,于是一窝蜂的人上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你没资格祭奠林师父,我们不会让你靠近他的坟的!”
丘吉感觉细雨变得更加冰凉了,这些来堵住他去路的人可都是老面孔,自他上山和林与之生活在一起之后,就一直遵循着林与之的嘱咐,像守护神一样守护着白云村。
可现在这些人却露出仇恨的目光,好像丘吉对不起的不是林与之,而是整个白云村一样。
丘吉依旧默不作声,只是手心里不知何时已经滑出一张黄符,随着这些人越发激烈地辱骂,黄符隐隐发出异动。
“哥!”
洪亮的声音瞬间打破了丘吉的防备,颤抖的黄符也在那瞬间平静了下去。
一个和丘吉差不多年纪,却矮了半个脑袋的瘦弱男人从半山腰气喘吁吁地跑到他身边,紧紧地拉住他的手臂。
雨打湿了男人的衣襟,衬得他的脸更加苍白,他顾不上歇口气,焦急地劝说:“哥,今天是林师父下葬的日子,不要闹事,我改天再陪你来祭奠,我们先回清心观好不好?”
丘吉嘴唇有些僵硬,他呆滞地看着这个男人——他的弟弟丘利,也只有见到这个人,他身上的锋芒才渐渐消退。
“阿利,我只是……想给我师父磕个头……”
“我知道……我都知道的。”丘利确实是最了解他的那一个,拉住他胳膊的手也更加用力:“先回观里,今天真的不合时宜,你也不希望林师父灵魂得不到安息吧?”
丘吉的指尖颤了颤,他望向顶端那座新坟,在漫天的白纸片中显得那样威严肃穆,就像林与之还活着那样,孤傲地睥睨众人。
那张黄符最终还是消失在了他的掌心。
细雨纷纷,渐渐夹杂着一些雪花,被雨水冲刷过的泥土小路变得无比湿滑,然而过了没一会儿,路就开始结上一层薄薄的白冰。
丘利掏出钥匙,对着红木门上的生锈了的锁摆弄了很久,而丘吉则静静站在一旁,盯着红木门旁边的木牌出神。
木牌上用草书写了几个字——清心观。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师父的场景,往事历历在目。
那时丘吉才六岁,生了一种怪病,天天发烧不断,并且胸口无端端长出来一块鹰爪状的东西,他的父亲丘老树四处求医,钱花了不少,却没有一点成效。
看着丘吉日渐消瘦,即将命丧黄泉时,白云村来了位奇怪的道士。
当时这道士不过是村里某户人家请来做法事的,法事前坐在村头凉亭里和几个村里人闲聊,听闻丘老树的事以后,原本还带着柔和礼貌的微笑的道士,却突然严肃了起来,打听清楚丘老树的家庭住址以后就匆匆地起身离开了。
也就是那一天,丘老树在自家门口见到了这个道士。
这道士和别的道士不太一样,年纪看起来年轻不说,长得格外出众,身上穿着深蓝色道服,打理得干干净净,一丝褶皱都没有,脸上总是带着柔和的笑,让人容易亲近。
只是不能细看,细看之下,还是会觉得那笑容里藏着淡淡的疏离感。
道士自报家门,说来自于西边不远处的无人坡清心观,是抓鬼收妖的无生门的弟子,听闻丘老树儿子的事以后决定来看一看,兴许可以帮些忙。
丘老树本就已经绝望了,就剩给丘吉安排后事了,现在突然出现一个道士要给丘吉瞧病,虽然觉得离谱,但也不拒绝,把人领进堂屋,便进房间把丘吉抱了出来。
这是道士第一次和丘吉见面,那时候丘吉虽然六岁,可和别的同龄人不一样,个子都要矮一些。
一块小花被子把他裹得紧紧的,只露出来一个脑袋,虽然因为高烧脸蛋子红扑扑的,闭着眼睛没有什么生气,但白白胖胖,一身奶膘,长相及其清秀,让人一见就十分喜欢,看样子丘吉被丘老树养得很好。
道士撩开花被子,露出丘吉穿着的汗衫,扒开胸口的领子一看,果真见着一个红彤彤的鹰爪印记,远看就像是什么红铁烙上去的一样。
道士微微皱眉,心中了然,止不住地摇头叹气:“无药可救……可惜了……估计今夜都熬不过了。”
丘老树一听这话,顿时泪花奔涌而出,虽然他做好了丘吉不治的准备,可连最后一丝希望都破灭时,无异于信念彻底崩塌了。
他只能抱着丘吉止不住地哭,连求道士救救丘吉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道士心中哀愁,正欲从丘吉胸口处收回自己的手,却在那瞬间,大拇指突然被一阵滚烫覆盖,柔软的肌肤让他微微一愣。
原本还死闭着眼睛的丘吉却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大大的眼睛蒙上一层迷茫的雾气。
他胖嘟嘟的小手也从花被子里挣脱出来,竟然轻轻捏住了道士的拇指。
一个甜腻软糯的笑倒映在道士漆黑的眼眸中,像一道清泉逐渐覆盖了他干涸的内心世界。
有种很多年未曾出现过的波动一下一下拍打着他的胸腔。
道士怔住了,很久很久都没有反应过来,大手和小手之间热量来回传递,那种触感一下子就拉近了两个从没谋面的人的心灵。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露出了会心的笑,看向丘老树时却换了副坚定的神情:“大叔,我会救你儿子的。”
丘老树一听,顿时哭得更凶了,扑通一下就抱着丘吉跪了下来,不断地磕头:“只要道长救我的儿子,我愿意用我余下的所有寿命做交换!”
道士赶紧将人扶起来,耐心地安慰他:“不用你的寿命,我有我的办法,我一定会救他的。”
他又看了会儿丘吉,问道:“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丘吉,吉利的吉。”
道士点头,微微一笑,伸手捏住丘吉胖嘟嘟的脸蛋子:“小吉,愿不愿意做我的徒弟?”
丘老树还没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丘吉便再一次伸出小手,没有任何犹豫地捏住了道士的拇指,并且咯咯咯地笑了出来。
门檐上的水珠突然掉下来,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丘吉的眼睛里。
眼前的回忆很快就消散了,林与之温柔的神情也彻底消失在黑夜和冰冷里。
随着啪的一声,丘利回头喊道:“门开了,哥,咱进去吧。”
丘吉回过了神,微微点头。
清心观还是和五年前他离开时一模一样,青石板地砖,每一块都方方整整的,两栋一层瓦房拼接在一起,一栋没上锁,一眼就看得见大堂里的供奉的三清石像依次排列。
而右边上了锁的房子,则是丘吉和林与之生活居住的地方,他们平时吃饭睡觉都是在那里。
丘利似乎对道观很熟悉,他一边走到上了锁的那栋房子拿钥匙开门,一边念叨:“你离开以后,我时常来道观看望林师父,算是除你之外他比较信任的人,所以他临走时,把道观的钥匙都给我了。”
门太久没打开了,一阵灰尘扑面而来,惹得丘利不禁咳了几声。
丘吉突然有些恍惚,中间那张四方桌上还放着师父最爱的茶具,茶杯里剩下半杯苦茶,却已经结冰了。
整个房子还保留着五年前的格局,还有师父生活的痕迹,仿佛那个人依旧淡雅地坐在那里,朝他微笑。
他眼里开始泛着泪光,心里的酸涩随着外面的雨滴渐渐扩散。
五年前丘吉丢下林与之,离开清心观,五年来,不闻不问。
所有的人都以为丘吉背信弃义,六亲不认,为林与之救下这个徒弟感到不值。
然而只有丘吉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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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跪阴仙(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