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春尘 第1章 第1章

章和十五年，正值暮春时节的京都城外。

一条环城而过三面贯通的护城河缓流向东，春光一泻万里，河面水光潋滟。一阵暖风吹过，晚樱的花瓣在晴空里翻飞，随后四散飘落，此时的两岸已是绿肥红瘦，却依然引得人们漫步落花之上，熙熙攘攘之间，叫卖声、欢笑声不断。

未时末，一驾华盖马车和一支几十人的禁军队伍朝着城门的方向徐徐上了护城桥。车上的周淮叙戴着面纱，清眸剪水却神色落寞，眼前的喧嚣美景并没有引起她的注意，只是没精神地倚靠在软座上，思绪正沉。

车驾旁跟着一个身形纤瘦的婢女，唤作念念，朝着纱帐里面试探问道：“二公主，您要不下来走走？河边的景色正好着呢。”

周淮叙瞥了一眼人头攒动的河两岸，懒声道：“不了，母后定在等我回话，还是快些回宫吧。”

念念“哦”了一声，低头走路，垂着的脑袋难掩失落。失落不在于没能踏春，而是她的公主曾经最爱热闹，这样温暖的时节，她必定会穿着轻纱薄衫去大街小巷里逛个遍。再不然，就是缠着几位皇子一起去马场练习骑射，若是几人兴致来了比赛一场，无论是射箭还是赛马，她年纪虽小又是女子，但成绩都是数一数二的。即便是最无聊的课堂，走神之间遇上程老夫子刁难发问，她也能凭着过目不忘的天赋和出口成章的本事随心应对，让程老夫子直呼“三朝未有之天才也”……

曾经的周淮叙是何等的意气风发，是益朝万人娇千人宠的尊贵公主，可是三年前一场大病过后，这位聪颖爽朗的天之骄子就慢慢变得抑郁寡言，总是一副看什么都了无生趣的样子，实在叫人心疼。

京都城不大，约莫又走了一个时辰，马车已经来到了宫城下。红霞之中，周淮叙摘了面纱，由念念扶着下车，随即换上皇后梁灵均派来的轿辇，赶往祥坤宫。

周淮叙一众刚踏进宫门，殿内的梁灵均不等听完传报便快步出来迎她，身后跟着周笠珩和三五个宫人。

“淮儿给母后请安。”

周淮叙还未蹲下，立即被梁灵均扶了起来。

“快让我看看我的淮儿。”梁灵均的声音夹带着哭腔，两个月的思女之情在见到真人后已然决堤，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问道：“一路上可还顺利？你怎么又瘦了许多？正月里那么冷，是不是在庙里没吃好睡好？”

“都好都好，”周淮叙打断她，舒展青黛给她以安慰：“惹得母后忧心如此，该是淮儿的罪过了。”

“你这会儿知道扮乖了，两个月前母后不让你去的时候你怎么不听？”周笠珩说着上前两步，在梁灵均身后负手而立，只看挺拔俊朗的外表以为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炯炯有神的桃花眼里含着些许笑意。

周淮叙见她这二哥闲散依旧，也笑了起来：“二哥没事多读书，比天天守在母后跟前更能叫她开心。”

梁灵均侧过头去，脸色陡然严肃起来：“你妹妹刚回来，少说两句吧。”

周笠珩的笑平添几分无奈，好言劝道：“起风了，先进殿里再叙话吧。”

梁灵均经他提醒，连忙抹去泪水，牵住周淮叙往里走：“快快，你的身子可不能受了风。”

言语间，三人被宫人们簇拥着移步到了殿内，一张圆桌上已布好餐具。梁灵均着急忙慌地吩咐下去，宫人们立马忙了起来。

周淮叙在梁灵均旁边落座，嘴角始终挂着浅浅的笑，清瘦冷白的面庞格外惹人怜惜。

梁灵均紧紧牵住她的手不放，只看了她几眼又神伤起来。

“正月的天儿还那么冷，你为什么非要跟你父皇请命去坛林庙呢？”梁灵均温声道。

周淮叙不急不慢答：“年节一过，淮儿成日里无事可做，想着舅舅在南海战事胶着，就生出了祈福的念头。据说，若是能在坛林庙修来一枚灵符，必能护人平安。这个我也是突然听说的，才事先没有跟母后您说。”

梁灵均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这话她从宣宇宫的宫人那里已经听过几遍了，但她心里清楚，她的女儿断不会因为道听途说就突然决定做一件事。这会儿听她亲口这么说，梁灵均也只能按下心头丛生的疑虑，夸赞道：“难为你如此有孝心，你舅舅收到了你的灵符定会击退水贼，大获全胜。”

周笠珩听完朝着对面的周淮叙撇了下嘴，七分鄙夷三分不屑，不耐烦道：“这饭菜怎么还不上来？饿死了都。”

“瞧你那出息，”梁灵均睨他一眼，恨恨道：“本宫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儿子。”

周笠珩不以为然地呷了口茶，只当哪里吹了一阵耳旁风。

母女二人又寒暄了几句，宫人已麻利地布好了满满一桌子菜，不过看上去都很爽口清淡。除了念念和贴身伺候梁灵均的张嬷嬷，其他人都自觉地退了下去。

“父皇最近还在忧心南海的战事么？”周淮叙语气平平。

周笠珩腮帮子鼓了起来，含糊不清地问她：“你老是关心南海战事做什么？难不成你想去南海打仗呀？”

周淮叙对他这话不予理会，见他细皮嫩肉的一副好皮囊却没什么好吃相，一直大快朵颐地吃着，但也不讨人嫌，算是福气之相的一种。

张嬷嬷见状上前给周笠珩续上茶，双手递上了白丝帕，笑着提醒他要细嚼慢咽。

“吃饭还堵不上你的嘴。”梁灵均懒得看他，转头给周淮叙添菜，“哪回有战事你父皇不忧心的。你父皇让本宫削减后宫的用度，这不，咱眼前虽然有一桌子菜，但哪道用的都不是什么珍贵材料。这连吃食上都要缩减，为的就是支援造船厂给南海那边加紧造战船。”

周淮叙细嚼慢咽间，神色逐渐凝重起来。

梁灵均轻叹一口气，接着说：“只是那颖水的强军是有备而来，在腊月里出兵就是想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你舅舅又是首次海战，要摆平他们确实需要花点时间，你父皇难免更加着急上火。”

一番话将周淮叙的思绪引至那枚灵符上，眼下她只愿快马加鞭送去南海的灵符能为梁遥归带去一些助力。

“淮儿，”梁灵均唤了她一声，柔声道：“你吃完饭去乾元宫给你父皇请个安吧，想必这两个月以来，他也甚是想念你。”

周淮叙回过神来，面无表情地答了声“好”。

周笠珩咽下一大口茶，短出一口气，说：“父皇这几天和大臣们议事都议到很晚的，哪有空见她？母后还不如让她早点回去休息，免得再累出什么病来。”

梁灵均瞪着他，“你自己连晨昏定省都做不到，还好意思教你妹妹做事？”

“母后，”周淮叙放下筷子，微笑着说：“二哥这么说也是为我着想，您别急着怪他。说了这会儿子话，您还没吃什么呢，不如我和二哥先退下，您好好用膳。”

周笠珩眉毛一挑，一脸赖皮相，“要走你先走，我还没吃够呢。”

“也好，”梁灵均置若罔闻，发话：“珩儿你在这儿赖了一天了，也该回去温习功课了。淮儿你回去更衣，歇息一下再去你父皇那里吧。”

周淮叙抢先开口：“是，淮儿告退。”

……

两个宫人在前面掌灯，兄妹二人并排走在宫道上，一长一短的身影在青砖上晃动，一时之间只有脚步声。

周笠珩沉默的样子与方才天差地别，周淮叙隐约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开始变了。

“二哥。”周淮叙低唤了一声，打破了良久的沉默。

周笠珩没有应她，而是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

周淮叙提高了音量，又叫一声：“二哥。”

“嗯？”周笠珩停下脚步，低头看向那张毫无气色的面庞，心中倏忽钝痛一下。

“二哥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一阵晚风穿道而过，吹乱了周笠珩的袍角。

“妹妹，”周笠珩一顿，似乎在克制情绪，过了一会儿哑声道：“这几年来，你受委屈了。”

周淮叙一怔，仰头望着那双噙着泪花的明眸，不自觉地眨了下眼，两行热泪顺颊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