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今窈酒量浅,喝了三四杯,胃就像被浸泡在酒池里一样难受,瞥见秦勉回来,她借口上洗手间,拖沓着脚步离开包厢。
酒店走廊金碧辉煌,峻宇雕墙,脚下铺有厚重的暗色地毯,她一时有点分不清究竟是身体轻飘飘还是这地毯踩着轻飘飘。
走廊尽头有扇拱形圆弧窗,她走过去,推开窗深呼吸一口气,萦绕在周遭的酒气顿时消散,冷空气钻进单薄的礼裙里,冻得她打了个寒颤。
她轻嘶了声,又迅速把窗关紧。
暴雪来势汹汹,停车坪鳞次栉比的豪车已然覆盖一层白。笙歌鼎沸、语笑喧阗的声音不断从各个包厢里溢出,与尖冷雪景仿佛两个世界。
适才,秦勉那只粗糙的手一直往她大腿、肩膀上又摸又捏,就是看准这种场合她不好发作。
祝今窈皱起眉头,掌心使劲擦拭被他触碰过的地方,直到细腻敏感的肌肤泛起一片红才罢休。
心里不停安慰自己。
谁让她年少无知的时候听信了陈漫画的大饼,天真地签了那份长达十年的经济合约呢?人总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想着想着心里又愤愤不平起来——这哪是经纪合约,这简直就是卖身契!惨无人道,丧尽天良,逼良为娼。
胡思乱想了十多分钟消磨时间,她才百无聊赖地晃荡回包厢。
推门而进的一刹那,包厢里静了一瞬。
祝今窈敏锐地察觉酒席的氛围好像变得不一样了,但她脑袋发沉,懒得多想,头也没抬地挪蹭回自己座位。
然后发现座位上有人。
目光稍稍停滞后,她抬起眼。
猝不及防地,撞进一双沉静眼眸。细密的睫毛在他的眼角落下扇形阴翳,显得他的眼神越发深晦。
祝今窈诧异地张了张嘴,下意识以为走错房间了,迷茫地抬脸环顾酒桌一圈,视线再次落回男人身上。
他修长的双腿交叠,劲瘦宽阔的背脊端正地靠着座椅,椅背上还搭着她淡粉色的大衣外套。
他的黑衬衫简约宽松,衣领敞着,肆无忌惮地露出冷白凌厉的锁骨,他稍微抬着下颌,轻描淡写地看着她。
像是早知道她在这一样。
包厢里冷淡的吊灯白光洒下,勾勒出他冷峭优越的脸庞,她离得近,连他耳垂上的褐色小痣都看得清晰。
周遭静得诡异,数道视线朝她投来,大多都是在等着看好戏——
谁知,坐男人旁边的秦勉早就汗流浃背,刻不容缓地想要逃离,连忙殷勤地起身:“小、小祝,来,你坐我这里。”
在场其他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秦勉作为这场酒筵的东道主,没道理给一个陪酒的艺人让座。
秦勉攥了下浸湿的双手。
混迹娱乐圈多年,他别的不行,但记脸一绝,碰上个脸熟的立刻能叫出名字。更何况这男人的样貌太出众,绝不是可以轻易忘记的类型。
两分钟前——
男人迈进包厢的瞬间,秦勉就认出他是祝今窈的男朋友。
更可怕的是,男人身上穿的这身衣服有点眼熟,他方才好像在洗手间门口瞟到过,想起当时对着电话说了什么,后背就冒出一层冷汗。
跼蹐不安间,秦勉余光中瞥见付聿卸下虚假面具,满面春风地起身去门口迎接。
酒局向来是阶级分明的名利场,付聿站起来,在场哪个敢坐着,于是秦勉也咬紧牙关跟了过去。
“付总,来云顶也不和我说一声!要不是底下人看见,我都不知道。”
“小程总日理万机,这不是怕叨扰你。坐下一起喝两杯?”付聿说完,对靳崇轻微颔首打了个招呼,才看向秦勉,“秦总不介意多两个人吧?”
自己花钱置办的酒宴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成为他们喝酒相聚的踏板,秦勉僵硬地扯了扯嘴角。但知道付聿这话只是象征性问问,他没拒绝的权利,只能连声笑道:“当然不介意,快请入座。”
在江屿市能让付聿称作“小程总”的人,除了云醒集团那位赫赫有名的程家公子,秦勉想不出第二个。
而小程总身边这个男人,全程连句话都没说,也没多做介绍,但从付聿对他的态度来看,恐怕来头也不小。
这个认知让秦勉心如悬旌。
酒精麻痹神经,他早就忘记在洗手间里说过什么荤话,只能祈祷男人没认出他来。
……
出神间,陈漫起身让出座椅,秦勉恨不得离这男人远远的,对她摇头,喊侍应生再在对面添张座椅,讪笑着试探:“小祝,不介绍一下你男朋友?”
这话一出,全场寂若死灰。
祝今窈再次成为射箭馆里的靶心,众人眼中各种情绪浓烈到仿佛要把她盯穿。
陈漫狐疑地瞪大双眼,视线来回扫视处在话题中心的两人,半信半疑。
祝今窈也愣了下。
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她当初为了应付秦勉随意编造的,眼下被秦勉当着这么多人点破,怕给他造成困扰,又怕谎言暴露,她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还没等两人说话,就听有道意味不明的低缓男声响起,尾音上挑:“男朋友?”
祝今窈循声望去,看到付聿右手边坐着个面生的年轻男人,而之前坐在那儿的人往后移了位置。
靳崇连句话都没说,不急不慢地起身坐到秦勉的座位上,随手指了下她的座位示意她坐回原位。
像是默认了这层关系。
祝今窈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怕说多错多,索性闭了嘴。云里雾里地坐下后,稍稍凑近靳崇,掩唇轻声问:“你怎么在这儿?”
靳崇侧眸瞧她一眼,静默须臾,淡声说:“朋友遇到认识的人,来打个招呼。”
低沉嗓音浸了酒,染上几分粗粝,像雪涧里乍然碎裂的冰凌,祝今窈耳膜发麻,轻微屏气,正起身离远他哦了声。
两个人旁若无人的窃窃私语,周围仿佛有道无形屏障,把其他人隔绝在外。
程景惟摩挲着酒杯漠然不动,饶有兴致地看着祝今窈。
没想到他喜欢这种类型的。
怪不得刚刚说要来找付聿,他没拒绝。
侍应生很快搬来座椅,秦勉屁股刚挨到椅子吁了口气,就听见有道清冷声音不咸不淡地问:“你胳膊那儿怎么红了?”
秦勉心惊肉跳,差点又站起来。
此前在场所有人都看见秦勉是怎么毫无顾忌地对祝今窈上下其手,这时视线不由得纷纷投向秦勉。
就连付聿都不赞同地瞥了眼秦勉。
包厢内氛围有些微妙。
秦勉浑身僵硬,血液逆流。
祝今窈对席间的暗流涌动毫无察觉,只当是他随口一问,不在意地看眼肩膀:“哦,风吹的。”
“嫂子对冷空气过敏?”程景惟看着她忽然开口,眼底捎带几分促狭之意。
祝今窈被这个称呼吓一激灵,下意识瞥一眼靳崇,见他低垂眼睑看手机,没任何反应,只能硬着头皮摆摆手:“别别别,叫我名字就好。”
“那嫂子叫?”
“祝今窈。祝愿的祝,今天的今,窈窕的窈。”
程景惟意味深长地勾唇:“好名字,我记住了。”
话落,可能是察觉出她的不自然,他没再与她多说,转头跟付聿聊起股票来,这段小插曲也很快过去。
推杯换盏间,酒席又热火朝天起来。
不多时,周围又有人借着敬酒的幌子装作不在意地打探靳崇的名讳,却都被付聿看似不经意地打断。
也就没人再敢打探。
秦勉将付聿的神色收进眼底,心中始终吊着一口气,惶恐难安。怕自己就这样得罪了某位大佬,断送前程。
这个社会就是分三六九等,在他决定着别人命运的同时,也同样有人决定着他的命运。
酒气在体内流窜,祝今窈胃里泛起一阵烧灼感,漫无目的地抬眼,就看到坐在对面的秦勉一脸讨好地看着她。第一次见他对她露出这种表情,她不由得神色一顿。
偏头看程景惟一眼,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这位程总的身份地位一定不低,所以他那句嫂子显然很有份量,让秦勉也忌惮起来。
祝今窈稍微后仰靠在椅背,开始盘算怎么利用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让陈漫同意她接外戏。
思索间,余光瞥见身旁男人瘦削冷白的手指正轻摁屏幕打字,似乎在处理工作。
没多久,又瞄见他退出微信,点开了短视频。
祝今窈有些走神,原来他也刷短视频,那他刷到好笑的视频会不会也笑得很疯癫?
她试着想象了下,发现完全想象不出那个画面,但很快,她也没心思想了。
摆在桌面的手机忽然弹出条特别提醒。
靳崇:【抱歉,才看到】
靳崇:【我不是很常用这个软件。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加我微信187******】
胸腔阵阵紧缩得像是八音盒不断被拧紧发条,祝今窈倏地坐直,深深吸口气把情绪压下,复制那串数字,去微信加他好友。
靳崇察觉到身边人的情绪变化,放下手机,掀起眼皮看她。
她正襟危坐在椅子前端,瘦削的背脊绷得很直,嶙峋的蝴蝶骨轮廓在单薄的一字肩礼裙下若隐若现。
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她的四分之三侧脸,腮颊鼓起,嘴角上翘,眼睛像装着盈千累万颗星星,亮得不像话。
他轻微挑眉,就这么看着她屏气凝神、严阵以待地在屏幕上戳戳点点,觉得有点好笑。
祝今窈浑然不觉,只一瞬不瞬地盯着手机上的添加好友页面。
他的微信昵称是“Theo”,大概是他的英文名字,头像是一张简约插画,云谲波诡的大厦,流星从天边划过。
她恍惚记得,这好像是他哪本书的封面。
那边很快同意。
她第一反应不是打招呼,而是去看朋友圈。
却发现他根本没有开通朋友圈。
斜对面的程景惟边和付聿闲聊,边用余光目睹了全程。两个人不知道在手机上玩什么很新的play,那姑娘看手机的眼神都甜得发腻。
***
酒筵持续到深夜才结束。
程景惟看时间不早,转头看窗外的雪纷纷扬扬,大手一挥:“外面的雪太大了,路不好走。不如各位在这边休息一晚,我做东。”
付聿笑回:“那就多谢程总款待了。”
在场众人纷纷笑着应声。
散场时,靳崇去窗边接电话,祝今窈刚拎起大衣,就被陈漫拉到角落。
陈漫洞隐烛微的眼神朝窗台那边一点,无声询问她这是怎么回事。
祝今窈在席间已经想明白。与其编造谎言,不如什么也不说让旁人遐想,这样就算事情日后暴露她也可以敷衍了事。
于是故作难言姿态。
将她这副矫情模样看进眼里,陈漫顿时了然,看付聿和程景惟对那男人的态度,再看他的衣着气质,就知道他身世不简单。她倒吸口气,脸变得飞快:“你这丫头,有这人脉怎么不早说?”
祝今窈看着她挤成堆的眼角纹,眼皮轻微抽动:“可是公司规定……”
陈漫轻拍她的肩膀安慰:“放心,出了什么事漫姐给你担着。这么好的关系你得替我——替公司好好把握。”
陈漫侄女也是公司艺人,陈漫一直想捧,但奈何御海的资源就那么些,她撕不到好资源,侄女的事业也一直没什么起色。
“他哪个圈子的,你给漫姐透个底。”陈漫不死心,继续追问。
祝今窈欲言又止,摇摇头,眸色生动明亮,像是真有那么回事似的。
陈漫点头,没再继续问。
“祝小姐。”
听到有人喊她,祝今窈回头,看见程景惟笑着朝她走来,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他说:“大雪封山,房间不太够了,你们小情侣一间房应该能接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