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已经驶出了南京。
李言旌透过车窗望着逐渐远去的城市,她是在向南京告别,向林尚川告别。对于从来就不曾属于她的东西,她还是感到不舍。
这时手机响了,她以为是林尚川打来跟她告别的,激动地拿出了手机。她的笑容瞬间消失了。
原来是刘峰,看到手机显示的名字,李言旌心虚了。她固作镇定接了电话,刘峰对她万分关心,怕她在路上渴着、饿着、累着,叫她别省钱。
最后还不忘说一句:“旌旌,我想你了。”
李言旌也违心地跟刘峰说:“我也想你。”
挂了电话,李言旌看着窗外,她开始讨厌这样的自己,对刘峰撒谎张口就来。她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人,她觉得特别对不起刘峰。
她心想,一定是见了林尚川的缘故,以后他们不会再见面了,就会淡忘的。或者还会见面吧,但那时只是为了还他的钱。
国庆节的最后一天,林尚川和乐团成员回到了音乐学院。这场音乐会,其他乐团大多都是演奏大家熟知的曲子,只有他们演奏的全是出自学生之手的原创作品,脱颖而出的是陆远创作的《我看见的山河》。乐团成员都希望以后再有机会参加这样的演出。
一个星期后的周末,林尚川终于闲下来了,他想去看明桢,得知她又去服装城打工去了。又等到这周二,他下午没课了,去了金陵学院。
他穿着一套米黄色的休闲服,戴着眼镜,一改往日正式的着装。明桢看着他,他能轻松驾驭各种亮色系的衣服,他的气质太好了,穿什么都很好看,这让她感到很骄傲。
“南之,你上周是不是很忙呀?好像很久没看见你了。”
“上周会议多,课多,周末想来看你的。”
“周末我又不在学校。我一会儿有个班会,三点结束,后面都没课了。”
“那我等你,有事儿跟你商量。”
“外面好热的,你去图书馆二楼的阅览室吧。”
“我去看看张老师。”
“那好吧。”
林尚川去看望张老师这件事,让明桢心里觉得很温暖。张老师对她帮助很大,很照顾她,她心里非常感激,但是不知道如何表达感激之情,买点小礼物,张老师一直都是拒收的,觉得她打工不容易。而现在,林尚川可以替她做这件事,他即她。
每次的班会上,有一个雷打不动的主题,就是关于班里贫困生和特困生的问题,也可以说是他们的“批斗会”。
学校每年都会给贫困生和特困生,发放助学金和特困补助,而贫困生和特困生的名单,由每个班级确定。明桢所在的班级,班主任为了公开化,透明化,民主化,要求大家投票选举。每个同学都有一票投票权,可以投给他认为的贫困生或是特困生。
在投票之前,班主任还会要求参加“竞选”的同学,做一次不少于800字的演讲。让他们站在讲台上,面向大家,阐述自己家里的收入情况,父母的情况,证明自己的确是很贫困的。
除此之外,在所有“竞选”人员演讲结束后,还有拉票环节。这个时候,就体现出人际关系的重要性了。那些有投票权的同学会高高地举着自己的一票,像戏弄马戏团的猴子一样,在贫困生面前晃来晃去。
拉票环节结束后,开始投票,唱票。最终根据票数多少确定名单。这样“民主、公正”的选举之后,也会出现一个奇怪的结果。
有些贫困生会因为“人缘”不好,没有同学投他。有些贫困生“人缘”太好,贫困生和特困生两项都占了很多票。
这时,会有个别同学提议,让得0票的同学,再讲一个自己家里凄惨的例子,把票数挣回来。他们只想确定,谁的家里确实够惨。
一个男生站在讲台上,面对着全班同学,他需要有多大的勇气,才能向大家一遍又一遍地讲,自己年过半百的父母都是农民,唯一的收入来源就是家里的几亩地;父亲还患有癌症,不能干重活,全家都靠母亲一人维持生计,还要供他上大学,家里还有个上初中的妹妹。
就算如此,还是没有人投票给他。他无法抬起头正视大家,这每一分钟都在煎熬着他的自信和自尊。
明桢在大一上学期的时候,也经历过这种难堪和煎熬,只是后来因为家里不肯办“贫困证明”,她丧失了“竞选”的资格,这才“幸免于难”。
不过,明桢也有避免不了的时候,大二上学期,奖学金评比名单还未正式公布。一次班会上,班主任让她站起来,向同学们说明,自己这学期的打工计划,具体能赚多少钱;以及作出保证,保证交学费的时间。
明桢只能按班主任的要求做,她站在讲台上,检讨着自己欠学费的原因。班会成了一个庭审现场,他们像审判一个罪犯一样,听着她的辩解,贫困就是原罪。
而今天的班会内容,主要是讨论组织秋游的事,班费不足,要每个人承担一些费用。班长特别声明:贫困生和特困生可以不参加。
其次是学校后勤处,需要几个贫困生勤工俭学,活儿不多,补助很高。班主任同样提倡“民主、公平、公正”,又要贫困生进行演讲,再投票选举。
江明桢当然也想要这个机会,但是她再没有勇气,开始所谓的演讲了,她宁愿去校外打工。除了这个原因,她现在有林尚川在她身后,虽然她不会要他的钱,但是只要他在,她就有底气。
可是,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底气。现实是很真实的,还是有贫困生会走上讲台,收起他们卑微的自尊,努力争取这赚钱的机会。
他们都不明白,所有对贫困生和特困生的帮助和关怀,本质上是一件很温暖人心的事,可为什么要在他们得到这种温暖同时,吊打他们的自尊。
班会结束后,江明桢去辅导员办公室找林尚川。
林尚川善谈,也或许是他们都是老师的原因,他和张老师相谈甚欢。张老师见江明桢来了,对林尚川笑着说:“她来了,你还不赶紧去。”
明桢听着这话怎么怪怪的,张老师从来不这么说话。等林尚川出来,她马上问:“你跟张老师聊什么了?她是不是知道我们的关系了?”
林尚川笑明桢:“人家早都知道了。”
“啊?什么时候?我一直说,你是我的家人的。”
“那次你发高烧住院,是张老师联系的我,她说在医院看到我对你那么照顾,她就知道了。”
“这样啊,张老师真是个好老师,她可从来没有对我说过。她一直很照顾我,这份恩情,我会一直记得。”
“嗯,以后我和你一起常来看她。”
“南之,你说有事跟我商量,什么事儿啊?”
“出去再说。”
两人来到校门口打车。
“明桢,你喜欢南京这个城市吗?”
“喜欢啊,怎么啦?”
“如果是定居呢?你会选择南京吗?”
“认识你以前,如果有人问我,我可能会说不一定。但从今往后,我只选择你所在的城市。因为一个人,爱上一座城。”
林尚川看着明桢真诚的眼神,心中欢喜。
“车来了。”
出租车在音乐学院附近的一个住宅小区门口,停了下来。林尚川先下车,打开车门,扶着明桢下车。他牵着明桢的手,走进大门,看着小区的绿化和布局。
“南之,我们为什么来这儿啊?”
“看看这里的房子。”
“你要买房子?”
“不是我要买房子,是我们买房子。我爸妈也说了,要为我们结婚早做准备。房子装修完还要空个半年才能住,等你一毕业,我们就结婚,时间刚好。”
这一刻,明桢感动、开心、激动,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过去不幸的命运,就要终结了。她的家庭出身、成长经历,没有影响她未来的婚姻,她是有资格追求自己的幸福的,是林尚川给了她这个资格。
她虔诚地双手合十,感谢上苍。
她心里的恨,如同冰川消融。她原谅了母亲,理解了母亲的选择,今年过年,她就回白末镇看望母亲。她也不会再视江建国为仇人了,或者还应该叫他一声爸爸。她也决定忘记过去二十年经历的所有不公、艰辛又心酸的事,她要用一颗干净、温柔又充满的爱的心去迎接未来,因为爱比恨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