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云的人 第52章 第 52 章

九月份了，一切都在慢慢变好。

从自习室出来，江明桢走在去图书馆的路上。天空没有月亮，没有星光，她停下脚步，抬头望着天空。

她想起在电子厂里的夜班，林云她们现在可能正在熬着夜班，争分夺秒地完成计件工作。而她，可以自由地阅读学习，可以自由地上厕所，再也不用担心被人骂了。

读书，真的是门槛最低的高贵。她从心底里觉得自豪，比起林云，她是通过读书，成功改变了命运的人。她也想起了陈艳云，又觉得命运是很不公平的。

这学期开学，她从电子厂回来就听说了宿舍里的两件大事。

一是，陈艳云和她家族联姻的男朋友，已经在假期里办好了去英国留学的手续，他们马上就要出国了。

二是，陈嘉美被分手了。她男朋友先提出来的。理由是，南京大学和金陵学院距离太远，他接受不了异地恋，已经和他同班的一个女生在一起了。

一年了，陈艳云从没有跟大家提起过她要出国，也没有见她复习备考过什么。总之，过了一个暑假，她就要出国了，不会再回宿舍，连她的东西都是让家里的保姆来拿的。

没有告别的话，没有最后一次见面，她就这么神秘地离开了。江明桢有些伤感，住在一个宿舍，她和陈艳云的话并不多，没什么共同话题。陈艳云从没有因为家庭条件悬殊，贬低嘲笑过她，并且还会维护她，她心里很感激。古代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也是因为善良、有教养才声名在外的吧。

对于陈艳云，那就是出生在罗马的人。是她们这些普通人无论再怎么努力，也无法赶上的人。她生来就是好命，父母已经给她安排好了未来，从来不知道什么是苦难，长大后嫁一个良人，幸福过一生。

对于陈嘉美，她在宿舍里哭哭啼啼。室友们也尽力安慰，只是安慰的话也不是什么好话，大家都觉得他们分手的理由实在是太滑稽了。

电子厂里发工资的日子是每个月的28日，当月的工资次月的28日才发放，不管是不是学生暑假工。

幸运的是，这学期江明桢获得了学校奖学金，奖学金有4000元，辅导员张老师给她做担保人，第二年的学费可以晚点交，等待奖学金发放。

江明桢这段日子心里很轻松，学费可以直接从奖学金里扣，而且再过几天就是28日了，就会有一笔钱到账。她终于可以抬起头面对老师和同学了，也是在这段日子里，她终于觉得自己和同学们平等了，她也敢去参加一些社团活动了，不再害怕有人指责她没有交学费而占用别人的教育资源了。

这种轻松的感觉真的太美好了，她走路都会蹦起来。这对于大多数人，只是大学生活的常态，而她努力了整整一年。

“希君生羽翼，一化北溟鱼”。她喜欢这句话。

周四下午下课以后，江明桢站在教学楼的天台上望着远方。她已经习惯了独来独往，更喜欢一个人的孤独。

她在一本书上读到过：“人都是孤独的，任何时候都要学会和孤独相处。当一个人孤独的时候，他的思想是自由的，具有一种可以宽纳一切的精神状态。孤独是理性的落寞，是人生的境界。它没有声音，却有内涵。

这种孤独不是忧伤，不是寂寞，不是空虚。孤独者是自成世界、自成体系的人，他们表现出一种"圆融"的高贵。孤独者，不管他处于什么样的环境中，他都能让自己安静并且自得其乐，哪怕他面对的是生与死。

这种孤独只属于自己，纵使周围充满欢声笑语，欢笑过后，依然是孤独的。”

“江明桢。”

江明桢被这个声音吓了一跳，她回过神来，原来是蒯年在叫她。她很开心地走到他面前。

“学长，你回学校了呀？真是好长时间没看到你了。”

“我刚在楼下就看到你了，你一个人站在天台上干嘛呢？我看你的样子，不会是想从这儿跳下去吧。”蒯年开玩笑地说。

“啊？我看风景呢，在天台上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

江明桢一直微笑着，像是提前背了稿子一样，对蒯年说道：

“学长，我今年拿到奖学金了，可以交学费了。这学期，咱们学校食堂承包出去了，换了一个老板，不招勤工俭学，我就没有在里面干了。暑假里我去电子厂打工了，赚的钱，我省着花，这学期的生活费就有了，我总算可以喘口气儿了。平时周末，我还是会出去找兼职的，你放心。”

蒯年并不是为此而来，但是听到江明桢像下属给上级汇报工作一样，把自己的学习和生活全部给他汇报了一遍，他觉得她很务实，很可爱。

“我知道你一定可以的，你一直都在靠你自己。你能吃苦，我相信以后会越来越好，你也不用太辛苦了。精力还是放在专业课上，争取每年拿奖学金，就可以少打工了。”

“知道了，学长。你今天回学校是办什么事吗？”

“我来转户籍，我现在的单位可以帮助落户，我就办一下南京户口。我女朋友就是南京本地人。”

“哦哦，学长女朋友今天跟你一起来的吗？”

“她没来。”蒯年注视着江明桢，江明桢笑了一下，躲开了他的眼神。

“明桢，如果我们的家庭条件好一点；如果我们毕业以后不是普通的工薪阶层；如果我们可以不用很辛苦就能翻身，就能买房买车，我不会有现在的选择。”

“学长，你说的什么意思啊？你现在的选择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江明桢被他的这三个“如果”说愣了。

“你真的不明白吗？我不知道我以后会不会后悔。算了，你不明白也没关系。你这几年好好学习，该考的证书都要考，咱们学校不是名校，如果能考研也尽量去考研，社会上竞争很激烈。”

“嗯，四六级我都在准备，考研的事儿还没有想过。”

“行吧，我去忙我的事儿了，你也别在这儿站着了，让别人误会你要跳楼。”

“学长，以后还会回学校吗？要是回学校了，就找我，我一直都没有好好感谢你的帮助呢！”

“我们会很少见面了。再看吧，我走了。”

江明桢看着蒯年的背影，一阵鼻酸。这就算是告别吧。不管以后见不见面，她都会记得他，永远不会忘记，在她最难的时候，是他热心给了她很多帮助。

周五下午没课，中午吃完饭，江明桢就去了音乐学院，穿着林尚川送她的那套衣服，她想给他一个惊喜。上次见到他，是她离开电子厂的时候，林尚川专门去接她回学校的。

由于江明桢拿到了学校奖学金，当她再次来到音乐学院的时候，她走得昂首挺胸。

她的自信来自于，她在心里一遍遍地说着，别看这里的学生有钱，那都是父母有钱而已。要是把他们和她换一下出身，这些人肯定拿不到奖学金，混得还不如她呢。

她趾高气扬地来到作曲系办公室，门开着，只有一位男老师在。她得意到忘记了自己的学生身份，没有敲门，开口就说：“林尚川老师不在吗？我找他。”

那位男老师说：“林老师出去了，你等等吧。”

江明桢连一句“谢谢”都没有说，退后几步，站在门口等林尚川。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多么没有礼貌，没有教养。她只想着，她今天穿得很漂亮，又拿到了奖学金，林尚川一定会很有面子的。

随着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江明桢转头看到了林尚川，他和一个女子边走边说笑。应该也是音乐学院的老师吧，江明桢看着她，女子二十多岁的样子，身材修长，姿态婀娜。

她长相甜美，声音好听，妆容淡雅清新，富有光泽的黑发倾泻到腰间，所到之处飘散着一股淡淡的花香，让人仿佛置身春天一样。一身白色套裙展现出来的优雅气质，符合一个艺术老师的所有特征。

她和林尚川站在一起，倒也是一副“郎才女貌”的画面。

“明桢。”

林尚川看到明桢站在他办公室门口，这是她第一次到办公室找他。

“嗯？”

江明桢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她脑海里首先跳出来的，就是比美，她不能被这个漂亮的女老师比下去。可是内心却又很自卑，人家有工作，和林尚川是同事，学历肯定也不低，而她什么也不是！

她切切诺诺地退到墙边，恨不得钻进墙里。

“明桢，你等我一下，我先忙点事儿。”

林尚川看着明桢，继而转身对女子笑着说：“颜老师，请进。”

“林老师，有人找你，你不方便的话，就下周吧。”

“没关系，我已经写好了，你先看看。”

江明桢在门外偷偷地看着他们，里面的那位男老师站起来和颜老师闲聊，林尚川给颜老师搬了把椅子，倒了杯水。

“林老师，排练你也一起来嘛！我刚来不久，你要在的话，我就安心很多。”颜老师用一种撒娇的口吻说。

“我估计没时间，我和吴老师，沙老师还要完成主任安排的事儿，要录个CD。你先演奏看看，需要修改的地方，我们可以探讨。”

“林老师是我们系的中流砥柱，没他不行，我就闲得很。”那位男老师说道。

“看您说的，您是前辈，您要是能赏光给我指导一下，我就会少走很多弯路，也不用天天麻烦林老师了。”

“你们先聊着，我这还有事儿，就先走了，我下午没课。”林尚川收拾着桌子，对他们说道。

“好，好，你先忙，很感谢林老师帮忙。”颜老师站起来说道。

江明桢连忙后退，假装在看走廊里的名人肖像，等待林尚川出来叫她。

“明桢，我们走吧。”

江明桢小跑着跟过去，林尚川对她的笑容和对刚才那个女老师的笑容是一样的。她有些不高兴，跟在林尚川身后，一直没有说话。

“这套衣服很适合你，很好看。”林尚川温柔地说道。

江明桢依然没有答话，她等待林尚川跟她解释刚才的事情。

“明桢，你今天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你到办公室来找我，是遇到什么事了吗？要告诉我，我下午没课，可以陪着你。”林尚川很真诚地说。

江明桢看了他一眼，没错，像他这样的人，有很多女人会喜欢他，这是很正常的。哪个女人不喜欢这样一个完美的男人呢？别说现在是他学校里的女同事了，他在上学的时候，想必就有很多女同学喜欢他。

问题的关键还是他自己的选择。他说过，他过去没有女朋友，也没有爱过任何人。别人喜欢他，不是他的错，不论未来会怎么样，她现在都应该相信他，不该跟他无理取闹。更何况，这是他工作的地方。

“南之，我来是告诉你，我获得了学校奖学金，有4000元，今年的学费已经解决了。在电子厂里赚的钱马上要到账了，我这学期可以轻松一点了。”江明桢很骄傲地说道。

“拿到奖学金很不错，明桢，我真的很高兴。”

“那是，你们音乐学院里的学生都不如我，他们都在挥霍着父母的钱。音乐学院的学费不便宜吧。没有父母出学费，你让他们自己赚学费试试。”江明桢用蔑视的语气说道。

林尚川没有回答。

他和明桢漫步在校园里，明桢像一个来视察的领导，评论着学院的建筑，对路过的学生以及音乐学院的老师评头论足。

他们找了个石凳子坐下，在这里能看到音乐学院里的大片凤凰木的树冠。

两个人静静地坐着，微风吹动着明桢的裙摆。

“明桢，我很喜欢一句话，也想说给你听。”他注视着明桢。

“心有山海，静而不争；谦卑自牧，海纳百川。哲学最先教会我们的一件事，就是谦卑。人的本性是骄傲和傲慢的，但一个内心坚韧的人，姿态一定是谦卑的。你怎么看世界，世界就怎么看你，一个谦卑、豁达的人，是懂得真正尊重别人的人。”

江明桢瞬间懂了他的意思，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行为多么没教养。林尚川没有当面批评她，而是通过这种方式告诉她，这让她更加无地自容。

这个骄傲又傲慢的人，不就是在说她吗？说得难听一点，就是小人得志的嘴脸。取得一点点成功，就狂妄自大，忘记自己是谁了，她怎么突然就变得这么不堪了呢！

这让林尚川会怎么看她呢？会不会后悔认识了她？会不会从此跟她断了联系？江明桢羞愧地攥紧裙摆，不敢看他。

“南之，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能给我一次机会吗？我知道我有很多缺点，但你相信我，我本质上不坏，我是个善良的人。”

林尚川对明桢的回答感到十分意外，他看着明桢，明桢眼里泛起了泪花。他并没有责怪她，她怎么会这么想呢？

他看着明桢的眼泪流了下来，他感到一阵心痛。

“明桢，大年初一的那天晚上，我就跟你说过，生活的路上，你再也不是一个人了，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在我这里，你不用害怕失去，你有放纵任性的权利。”

明桢抹去了眼泪，笑了，她的目光无法从林尚川身上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