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分钟都未曾停歇,已经很努力了,到晚上下班时,还是剩100多个没有完成。
别人已经在聊天说笑,准备下班了。我成了唯一一个没有完成任务的人。我低着头,这种感觉就像大学开学报到时,我没有钱交学费,我总觉得别人都在看我。
我知道我的脸现在红得发烫。不知道为什么,一到这个地方,我的心理素质就特别差,我到底在恐惧什么?
直到组长当着众人的面批评我,大家都驻足看着我时,我知道了。
我怕的是不被尊重,怕的是被他们瞧不起,怕的是众目睽睽下被伤害的自尊心。
可笑的是,这一年来,因为没钱,我到处打工赚钱。又不是第一次被人瞧不起,有男人都对我明码标价了,还谈何对我的尊重呢?我应该习以为常才对。而我现在之所以这么在乎,我想只有一个原因。
那就是,我是这条生产线上唯一的一个本科大学生。我的优越感,我一定要比他们强才行。
本来这个厂里的本科生都是坐办公室的,进车间的,最不济也是个班长,他们都不用上流水线,连组长都不用上流水线。这似乎是区分领导和普通操作工人的一条分界线。
人性的弱点就是这样,我也不例外。
在学校里,我是大家眼里的贫困生,我处处低人一等。在这里,没人知道我是贫困生,大家只知道我是本科大学生,那我便可以高人一等了。
可是我的优越感并没有给我带来荣耀,反而成为了别人耻笑的对象,这是我最怕的。
果然,组长已经等不住了,她似乎等待这一刻很久了,终于逮到一个机会。她兴奋地叫住了大家,像是要介绍一只马戏团里的猴子。
“大家快来看哪!我们的本科生连这么弱智的工作都干不好,还不如你们。上大学有什么了不起的,最后还不是跟我们一样进厂子,还不是让我管。我早说过,学历没什么用,你们看见了,没错吧。我们幸好没有上大学,浪费几年时间,少赚多少工资呢,还花家里的钱。再培养出来像江明桢这样一个废物,进厂子都没人要,浪费国家粮食。”
组长越说越激动,根本停不下来,她的言论也引得一群人的笑声。我想他们笑,是觉得组长说得对吧。
这是我第一次被人这样羞辱,这跟钱无关。而是我的价值,我的骨气。江建国唯一让我学会的,就是不能任他人欺凌羞辱。
夫少者,多之所贵也。我不会跟她吵架的,夏虫不可语于冰。我调整了呼吸,放慢语速,不卑不亢地说:
“组长,你可能忽略了一个问题,我不会在这儿干一辈子,我就是个暑假工,两个月干完也就走了。未来,我可以有很多工作选择,你有的选吗?”
我不曾想到,我的这句话触到了组长的逆鳞。她用食指指着我,开始咆哮,不顾众人。
“江明桢,你他妈的再说一遍,老子还轮不到你教训。你吃多了吗?敢跟我叫板,老子扣你的钱,看你他妈的还在这儿叫叫叫!”
我哑口无言。
大家若无其事地在那儿听着,看来他们平时已经习惯了。班长过来了,他说:“下班了你们还不走?夜班的还有任务。”
全能工搂着组长的腰,暧昧地说:“我累得不行了,宝贝儿乖,咱不生气了。走,我带你吃夜宵去。”
我刚才之所以哑口无言,不是理屈词穷了,而是我不能确信,这些话是出自组长之口。我说过,她长得很漂亮,像电影明星,从五官到身材,简直是完美的存在。她的容貌简直就是上天的偏爱。
女人见了她,首先是欣赏她的美貌,其次才是嫉妒。可这样美貌的人,却能满口脏话。我的教养不允许我为了反击她,也歇斯底里,泼妇骂街。
班长的年龄比我大几岁,他看了一眼我还没有干完的活儿,温和地说:“别在意,她一直这样。就剩这么点儿了,很快就干完了,早点下班回去。”
“嗯,班长,我现在抓紧干。”
其他人都走了,上夜班的人已经到岗了。我旁边的那个姑娘,就是昨天教我的姑娘,她叫余红儿,愿意留下来帮我一起干。她手速快,不到半个小时,我们就干完了。
室友们没有等到我,应该已经先回去了。路上已经没什么人了,我和余红儿手牵着手,走在昏暗的路灯下。
余红儿今年十九岁,是安徽人,长得很娇小,不到一米五的个子,才到我的胸口。
我今天被人当着众人的面批评,此刻,不知道该跟她聊些什么。我们沉默着走了一段路。
早上进厂子时,艳阳高照;晚上出来时,已经月亮高悬,车间里没有白天黑夜。我突然对时间感到陌生,不知道白天是怎么慢慢变成黑夜的。
总之,我的时间只有早上8点和晚上8点,其他时间都消失了。
我走了一身汗,用手抹去脸上的汗珠,余红儿松开手给我拿了一张纸巾。
她说:“你今天说得话,戳到组长的痛处了,组长是故意针对你的,我们每个人刚来电子厂,组长都是给一个星期的时间适应,一个星期后才会给产量任务。她给你只给了一天时间。”
“这是为什么呢?我没有得罪她。”我边擦汗边问。
“别看组长嘴上说学历不重要,有一次吃饭的时候,我听别人说的,她心里其实很后悔没有好好上学,没有考大学,才在电子厂里耗了九年,耗尽了青春。但她又没办法改变,孩子都那么大了。就像你说的,她根本没得选。然后故意说学历没用,通过贬低你们大学生来寻找心理平衡。”
被她这么一说,我开始同情组长了。九年啊!那可是电子厂流水线!一个女人的青春年华。
余红儿接着说:“我也很后悔。我本来是可以考大学的,但是村里很多年轻人都去广东、福建闯了。他们说外面的社会更注重能力,学历只是一张纸,能力比学历重要。大城市有大量的发展机会,只要有能力,就能混成人上人。到时候,还可以招大学生在我们手下打工,我们当老板。我信了,我早早出来打工,来到南京这个大城市,进了电子厂。”
她说得快哭了,声音都变了。我牵起她的手,叹了一口气。
“明桢,你也看到了,我能力很强,我可以很快完成车间的任务,但是我还是在电子厂里,忍受着组长的粗口骂人,她经常骂人的,没有素质。我只能忍受这种环境,我也没得选了。你今天说的话,也是在说我 ,你干完一个暑假就可以离开了,可我呢?我可能会和组长一样,在这里九年,十年,我已经完了。”
“对不起!我真的没有要说你的意思,我只是......”我连向她表示歉意,我觉得我说错了话,很惭愧。
“不是说你针对我,是你说的话没有错,这就是我们这些人的未来。没得选择!”
“不要这么说,现在有成人高考的,只要你想改变,总有机会的。自己不要放弃。”我安慰她说。
我还准备说很多大道理来说服她改变命运,我打算说出我的亲身经历来激励她。
虽然,苦难不值得宣扬,但是对于别无选择的人,只能自救于水火。如果我走过的路能影响一个人努力上进,改变命运,那是一件很值得的事。
这时,旁边树林里突然跑出来五六个小混混,朝着我们打口哨,嘴里喊着一些污秽的词儿。吓得我和余红儿握紧了手,她拉着我就跑:“赶紧跑,被他们围上就完了。”
郊区的晚上9点,除了电子厂下班的人,再无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