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数省近三年来天灾不断。
年初片雪未落,春分时节骤然热气汹涌,百姓农人耕种之物不过数天皆被飞蝗虫蝇啃食殆尽。现下更已有数月甘霖不至。
盛夏灼热,天光刺目,大地焦渴。乱石河滩上走兽尸身糜烂已久,却无山林猛兽啃食,冥顽不灵之物尚不能存活,人亦艰难如身处猛火烧人阿鼻焦热地狱。
这天火般的热气独独未侵略那仙境。
流水潺潺,鸟鸣不止。芳草佳木丛生,所见之处无不绿意盎然,清风徐来,落英缤纷,群蝴与之共舞,美不胜收。苔藓攀附的石碑落叶拂开,便可见这桃园仙境真名——青莲村。
当今天下北有戎狄,东海贼寇频发,皇帝派军镇压,天将披靡,几场战事都可谓大获全胜。无奈天灾**不断,朝廷赋税难征,战事过后国库难掩空虚,皇城万万不可失祖制礼法尊贵,遂设矿监税使,委派内廷大监任之,往各地开矿征税。
民间来报,说西南荒山脚下忽现活水,其中暗藏有金银砂砾。有人取了半碗泥浆浣淘确有些零碎的银沙,孙倪便是奉命到任此处的钦差税使。
说来也甚奇,青莲村在当地州县图中并无标注所在。山中怪石嶙峋,每逢潮湿阴雨连绵之际更弥漫瘴气,暗生毒物,非亡命之徒无人来到此处。旱灾久不落雨,瘴气这年渐散,一樵夫途径此处,瞧见山脚下一汪晶莹,捧之饮下甘甜清爽,告知邻里亲朋这才发现此地竟是个灵妙之处,恐是座金银矿山。
外界烈日当头,青莲村却如早春清晨般明媚,灵泉萦绕,遍生白中泛青的奇种莲花,水面似有烟气缥缈,如梦如幻。村中也看不出人口多少,都是些山水丽色之景,遥见几人或是树下赏花,或是逗鸟戏蝶,不见一处耕作农田,更无人挽衣劳作。
这里似存外界不知的异端信仰,村中男女皆穿藏青棉布宽袖袍服,领间袖口挂着提炼不纯,成色暗淡的零碎银饰。村中人皆用“梅”做姓,不取字号。前来迎孙倪的村中祭司,名叫梅清,两鬓生有银丝,约莫不惑年岁,但双颊饱满,不像劳作之人,深处山中未经毒日酷晒,面部肌理细腻,白如籽玉,细看下来此人倒是年轻不少。
平头百姓们见了官府钦差都闭门不出,恐生罪难,若是遥遥见到,无不当场跪下,连连磕头,口中老爷大人的叫着,惶恐失礼。孙倪领着数百护卫浩浩荡荡来访,村民们避也不避,来迎的这位祭司虽待面上带笑,可笑意丝毫不入谄媚之流,临近午时,还不见差人备好饭菜,倒是半分客套规矩也没有。
山中饭实粗粝,孙倪饮食讲究细致,平日非珍馐不食,倒也不差这一顿讨好的酒菜。他为宫中圣眷正浓的丽妃娘娘随身亲侍太监,颇得宠幸,做事细致,得司礼监随堂大监和陛下赏识,今年也已调任司礼监中,此回的差事谋到别人肩上必然欢喜异常,他倒无甚兴趣。
一来路遥远,若确定在此地任开矿监事,短则一年,长则三年五载,恐无法回京,如此难免顾及不到他的亲主子之命。再者如今旱灾肆虐,乍现灵泉,山下挤满无数渴水求生的民众,炼银凿山常有铅石矿一并出现,淘沙炼冶坏水源,他并未有抚恤的灾款带来,百姓仍得受苦,生生断了那么多人活路,难保不久会生流血动刀的事端。何况这青莲村中的人们世代生活于此处,朝廷谕旨一下,这山里男女老少必然得驱逐干净。
孙倪刚升司礼监中,良心里还有些抱负,虽不敢说绝无贪享舞弊之举,但他所求更高位,不想因这地方私利远离京城朝局。青莲村中既然无人劳作,那平时吃穿用度都是要去外界以物换物,寻常村民都衣衫整洁,有些女儿家头上更有些沉重的银冠,也算稀罕物。孙倪有意提点这里的祭司,若是供奉合适的银两,他也能回京复一道此地银矿不佳的密信,拿到的钱银他原封不动交给上头,司礼监批文只要改动,这一方水土的**便免了。
不知为何,来到此地,孙倪倍感亲切,呼吸之间胸口畅快,口齿轻松。祭司所住之处古朴宽敞,洁净中又现精细美丽,院中走廊高处垂挂数十个风铃,外面的灵泉也被引入,家中水汽旺盛,莲花碧影点点,却无蝇蚊嗡鸣之烦闷,这处的青莲香气尤为浓厚,微启唇齿,也犹如亲嚼了片花叶,喉管满溢浓香,雅极亦妙极!
快行至客屋时,孙倪撇见两个极轻巧的身影正朝他望来,见他走近,两个影子拢回屋里,待孙倪和祭司进来时,屋中小桌正放着盘小瓜果,不见另有人在。孙倪看到有屏风立在东侧,兴许那后头有人旁听也说不定。
就坐于桌边,孙倪轻笑:“青莲村犹仙人住所,真乃世间少有美景,您也如仙家人,气度实数非凡。村里更似有灵物护佑,俗人进来倒破这里的仙气,我感于心不忍啊。”
祭司并未接莫名奉承之言,几乎听不懂孙倪客气的暗示,倒是徐徐道出青莲村来历:“千年之前这里还是沧海一片,天地混沌,无生无灵,天降坠星,填平深渊,造出了一方天地,踏足之处生青莲,我族至那时起以莲之名为部落,居住至今也逾千年之久。十多年前,又一颗流光星辰坠落,倒是砸开了我村中地脉,天外星辰中,流有金银之血,于人间倒是稀罕物。大人你实在和我处有缘,今将金银都挖了去也不妨事。”
“怎可?村中难不成不使金银,富贵之乡的富贵岂有拱手出让的说法?”
“不妨事。”祭司说的真切,一字一句道:“尽可拿去!除此之外,我另有宝物赠与,比天下金银更珍贵,见了之后要仔细用之。”
这可是客气得离奇,孙倪一时间倒不兴奋了,隐隐暗道:究竟有什么宝物要送?倒像祭司等他许久,特地赠之,非收不可了。且先看看罢,反正奇异之宝若是不寻常,得千万仔细,别抹了什么毒汁损心害体。
祭司唤道:“梅含,梅生。”
屋内屏风后果真走出两人,原来孙倪方才没有眼花,这两人正是在门口晃过的黑影。
他们手上未捧什么琉璃宝珠,孙倪不解:“宝物现在何处,未端来么?”
祭司指着走上前来的一对金童玉女:“他们便是我要献出的宝物。”
孙倪被这暧昧冲撞得无措,他虽净身,见了美人却也不完全视作骨肉脓血。难不成今日初见,祭司竟看出了他有些不能为外人道的癖好?推出来这对美人不过十多岁,极年少,长得也如玉似雪般晶莹剔透。
祭司引荐道:“这对兄妹里兄长叫梅含,他姊妹叫梅生,取“含生”一词做他们之名。千真万确的宝物,金银皆不配与之相比,今欲入世跟随你。”
孙倪好色成性,祭司要送的人美轮美奂,他却起不了一丝污浊之念。兄妹微微抬头,俱是无甚多情媚态,恰如青莲高雅之姿,怎能亵玩!他连忙道:“多谢,他们年岁还小,随我回京一路颠簸,难免疲累,祭司不知外面正闹天灾,途径浊气之地,生病也难救治。我真觉得与这里有缘,要不我今日留下书信为信物,待他们年岁长些,想到皇城谋求生路,我必好生打理安排!”
“我所求不为你说的前程。”那少女梅生开口道。乌发半扎,额前垂落,掩住半只黑白分明清亮的眼,周身气质非“清冷”二字可概括,更多些凌厉。
祭司移步梅生背后,摁住她肩膀,压住寒意,只对孙倪道:“可请你一件事?”
“当然,但说无妨。”
“在我院子外可有护卫身手本领顶好的?”
“自然有。”
“请他进来吧,不用卸兵器,带刀进屋。”祭司再次道,“一定,要本领最好的。”
孙倪想了想,喊了个护卫的名字,让其按照祭司说的走了进来。那也是人高马大的少年,身量紧绷,看了便知有以一敌十的好本事。
护卫看着屋内的少女不知叫自己进来的目的,刚要开口问,只见离奇之事陡现!
祭司松开了梅生的肩膀,独留梅生站在原处,这姑娘此时被热血浇头,浑身淅淅沥沥地湿透,凶恶可怖!
孙倪也发懵,大张着嘴,嗓子呜呜哑哑,难成一句。恐不过惊梦一场,但梦里哪有这般真实,自己背后冷汗如瀑,险些尿了,这不是梦,便是活生生在眼前的事啊!
原来这少女刚才施法,连半句灵文咒语都不用,仅与那护卫对望,即刻令这护卫嗡的一声拔刀,横在他自己脖颈狠狠挥下!
顷刻间——
人头落地,血溅当场!正将那梅生浇了一声血污!
她杀人了!!
祭司显然习以为常,面不改色道:“这便是珍宝奇异的用处,赠与你。”
仙人落尘,非必行善举,仙境非仙境,魔窟也生青莲。来此求生之人饮甘露,不出半年暴毙而亡。
青莲村中皆是杀生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