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渝打了个车,让司机在安全的前提下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青山医院。
她一路没停歇地到了手术室外。
护士长手里拿着手术知情同意书就等她签字。
安渝喘着粗气在纸上潦草地签下名字,这边笔尖刚抬起来,另一边的医护人员就立刻把病床推进了手术室。
温楚虽然是骨科医生,但此刻也站在手术室门外。
他安慰道:“马医生是治疗肺积水的专家,你放心吧。”
安渝疲惫地坐在门外冰凉的座椅,脱力般靠在墙面上,“谢谢你,温医生。”
温楚:“我有个师兄在美国,他们医院在治疗植物人上比较权威,你可以考虑转到那边试试,我可以跟他们打一声招呼。”
闻言,护士长宋莲在暗处扯了下温楚的衣服。
安渝好半天才将气喘匀,听到温楚这么说,她极浅的扯了下嘴角,“我先去缴费。”
等她离开后,温楚问护士长:“宋姨,我是哪里说的不妥当吗?”
宋莲当了这么多年护士长,平日里形形色色的人见得多了,看起事情来也比一般人透彻一些。
她低声说:“下次这种话,不要在小安面前说了。”
见温楚脸上困惑之色未减,宋莲又说:“小安一个人承担不起去美国的医疗费。”
旁边一个小护士听了半天,插嘴道:“我记得去年的时候说是她爸爸要接她出国来着,她爸爸不是在新加坡做生意,很有钱吗?”
宋莲正色道:“她父亲要是真接人出国,小安现在还能在这吗?这都大半年了,再繁琐的手续也办好了。这种话下次不要提了。”
说完,宋莲又对着刚才插话的小护士说:“尤其是你们,别在医院乱传。”
小护士讪讪地闭上嘴,转身去查房了。
安渝交完费回来,手术室门口只剩下宋莲一人。
宋莲拍了拍身边的空位,安渝会意,坐到旁边。
“我让小温先回去了,他今天做了一台大手术,站着脚都打颤了。”宋莲把安渝的一只手握在手心里,“刚才里面有护士出来,我帮你问了一嘴,你母亲的情况已经稳定下了,有马主任在,你放心吧。”
宋莲的手心向安渝传来源源不断的温热,安渝点点头,“谢谢你宋姨。”
宋莲轻拍安渝的手背,“别谢我,是小温听说你母亲的情况,把刚下班到停车场的马主任拽了回来。”
她停顿几秒,“钱还够花吗?”
安渝一愣,她回:“够的,宋姨。”
“除了工作,我也接了一些商单,每个月都会往我母亲的医院账号里攒钱。”
宋莲心疼地揉揉安渝的发顶,“我说什么来着,工作以后就能好点,是吧?”
“那家人,还来找过你吗?”
安渝摇摇头,“自从...就没再找过了。”
如果安渝此时伤心难过,或是难捱哭泣,宋莲心里还能好受一些。
但偏偏她神色并无多大变化,眉眼间除了平静,再没有其他情绪。
宋莲是打心眼里心疼这个小姑娘,第一次见她时,还是五年前。
不成想五年时间过得这么快,曾经那个学生满满的小姑娘,如今已经亭亭玉立了。
宋莲家里还有一堆事,不好在医院里呆太久,临走前还不放心的叮嘱:“有什么事你打我电话,我家离医院近,二十分钟电动车就到了。”
说这话时,宋莲耳鬓边的白发在灯下随着她说话的动作起伏。
安渝:“好,宋姨。”
-
手术结束后,安渝冲马主任深深鞠了一躬。
马主任刚从手术室里出来,身上还有污血,就没扶她。
他在青山医院干了二十多年,关于这个病人家属的事情多少也听到过一些风言风语,他语重心长道:“这次是救过来了,但你知道,植物人最怕的就是各种并发症。”
“你要有心理准备。”
安渝指甲扣着手指上的软肉,“明白,谢谢马主任。”
刚做完手术的美兰女士没有被推回病房,而是转进了ICU,负责的护士说观察一晚没问题就可以转到普通病房了。
安渝就站在ICU的窗外望着里面身体上插满管子的美兰女士。
此时走廊内夜深人静,安渝心底才后知后觉浮现出酸涩的情绪。
安渝眼前渐渐重影模糊,她不知道自己是在看里面形容枯槁的美兰女士,还是在看玻璃窗前自己的倒影。
美兰女士,我几个月没来看你了。
你怪我吗?
我去年年末的时候,去了一趟新加坡。
看到他了。
我做错了一件事。
或许又没做错。
如果你在的话,就可以告诉我到底错没错了。
安渝再也忍不住,她把脸埋在手里,眼泪顺着指缝流出来。
除了她面前的那块玻璃,无人发现有人在此哭泣。
吱嘎一声,不远处有人推开了病房门。
安渝深吸口气转身离开,去了医院外面的僻静处。
还未入夏,此时正是南湖最舒适的季节,没有夏天让人窒息的热感,半夜微风袭人,卷来些许凉意。
没人知道安渝也会抽烟。
曾几何时她在寝室遇到死缠烂打的学弟没忍住爆了句粗口,慕含青还当作新鲜事一样跟尤可两个人讲了小半个月。
在一般人眼中,都觉得她是那种中规中矩,乖到不行的女生。
安渝翻出几个月前买的一包烟,熟练地捏开烟嘴处的爆珠,含在嘴里,打火机咔嚓一声将烟蒂点燃。
烟雾升腾,又迅速消散在风里。
安渝缓缓闭上眼睛,听着耳畔细微的虫鸣声,思绪回到六年前。
那时候,安怀志跟几个朋友合伙,在生意上赚了点小钱。
有一天晚上回来,他坐在沙发上一会儿去厨房洗一盘草莓放在茶几上,一会儿去厨房切一盘西瓜,还是去了皮的。
柳美兰终于没忍住问他做了什么亏心事。
安怀志嘿嘿一笑,没什么底气地说:“我买了幅画。”
柳美兰看着安怀志心虚的往自己嘴边送草莓,一把手推开,语气不是很好:“什么画?”
安怀志立马说:“就是前几天,有个投资人过来聊天,说我那个办公室后面得挂一副八骏图,寓意八方来财,我觉得他说的有点道理,今天就去了他推荐的拍卖会,买了一副。”
柳美兰听到直皱眉,她不是反对安怀志买画,只是觉得安怀志这么没什么艺术细胞的人别被人骗了。
但想到一个老板办公室里挂一副画撑撑面子,也没什么,把草莓递给一边背单词的安渝,“你爹洗的,吃完再背。”
又看安怀志坦完白身上那股心虚劲也没减去分毫,就知道那幅画价值不菲,“花了多少钱?”
安怀志把西瓜端到柳美兰面前,“没多少。”
柳美兰把西瓜也往安渝跟前一推,“没多少是多少?总不能是人家看你合眼缘免费送的吧。”
“那没有。”安怀志挠挠头,“就....万把块的。”
柳美兰一听,纳闷道:“万把块你搞这么吞吞吐吐的干嘛,别人见了还以为我不明事理。”
安怀志飞速的嘟囔了个数字。
快到安渝还没开始竖起耳朵听就已经结束了。
但柳美兰是何许人,她眉毛一立,“你说多少?”
“十七万?”
安渝在一旁听得瞠目结舌,“爸,你不会被骗了吧。”
柳美兰噌地站起来,“安怀志,你脑子抽了花十七万买一幅画?”
被柳美兰这么一吼,安怀志立刻反应迅速的拿起抱枕挡在身前,“那是正经拍卖会,里面都是名家的作品。”
柳美兰气极,抱着手臂坐回去,“好,我倒要看看你十七万买了多厉害的画来,是不是今天送到?”
安怀志点头。
大概两个小时以后,拍卖会负责运送的工作人员敲开了家门。
柳美兰经过这两个小时也想明白了,悄悄跟安渝耳语:安怀志今年生意水涨船高,包公实力来往的合作商、投资人也多,真买一幅撑撑面子也就算了。
像他说的是正经的名师画作,那也是保值的。
可等她前后寻找一番后,并没看到想象中那几米长的画作。
当工作人员捧着个比鞋盒大不了多少的箱子在她面前打开时,柳美兰成功的被气笑了。
她看着里面躺着的跟个瓷砖大小的画,和善的询问工作人员要不要喝口水歇一下。
得到了否定的答复后,她又客客气气礼数周到的把工作人员送了回去。
等门关严实后,她举着那幅画,杏目怒视,“你跟我说说这幅画哪里值十七万?安怀志你给我过来!!”
安怀志一面怕他十七万买的宝贝摔坏,一面又怕美兰女士的巴掌招呼在他身上,绕着圈的搞怪耍宝求饶,直到柳美兰破功坐在沙发上抿嘴笑,一幅想生气又生不出来的样子。
安渝半夜起来找水喝,发现了坐在阳台上抽烟的安怀志。
她还以为是今天美兰女士太凶了,让父亲有点伤心,就想着上前安慰一下。
安怀志见她来了,往旁边给她挪了个位置。
他怕烟味呛到安渝,把烟头按灭在花盆里。
安渝看着,幽幽道:“明天美兰女士发现了,又要说你了。”
安怀志一笑:“我不怕她。”
安渝不信,“刚才是谁一直耍宝?”
说到这,安怀志叹了口气。
安渝以为他还在在意刚才的事,便说:“爸爸,妈妈也没说什么,你别跟她生气。”
“傻孩子,我能跟你妈妈生气吗?”安渝怀志摩挲着身旁的那副画,“我是觉得,自己还不够成功,总有一天要让你们过上每天大手大脚花钱不眨眼的日子!”
原来爸爸在意的这件事。
安渝道:“现在已经很好了。”
安怀志仰头望向远方,“不好,还不够好。”
“你知道爸爸为什么买了这幅画吗?”
“为什么?”
“这幅画虽然叫溪安印象,但是你看,这一个小房子里画了三个人,爸爸看到这幅画的时候一下就想到你们,这三个人不正好是咱们一家三口吗?正正好好。”
安渝有些感动,美兰女士觉得安怀志看不懂那些画,但他却能读懂画里的感情。
“爸爸,等我考完试,我给你画一副八骏图吧。”
安怀志一拍大腿,“好!我女儿亲自画的,多少钱都买不来,以后我这幅画拿出去就是安渝大师的首作,抢手的很!”
安渝被安怀志逗笑。
父女二人坐在长椅上,从月考说到高考。
从班级里最调皮的学生说到年级里学习最好的那个人。
月挂中天,阳台一角萦绕着若有若无的烟草味道。
灼热感蹭到安渝的指边,安渝才回过神来,原来烟已经燃尽。
她嗅着这股淡淡的烟味,把剩下的大半盒烟连着抽完的烟嘴一起扔到了垃圾桶里。
那边程时屿拿着电话从住院楼走出来,夏华云在电话另一边絮絮叨叨个不停。
“你这么晚开车多不安全,在附近找个酒店住一下好了。”
程时屿:“明早有会。”
夏华云:“也不知道你这么拼命是在跟谁赌气,安全最重要。”
“对了,荣老师身体怎么样?”
程时屿:“挺好的,医生说再住一个月左右就可以出院了。”
他走到车旁边正要拉开车门,瞥到远处一个模糊的身影,说话的声音慢了下来。
夏华云:“怎么了?”
程时屿微微眯眼,看着不远处那团人影指尖明明灭灭的火星,摇了摇头。
“没什么,看错人了。”
“好了,大晚上的,赶紧回家吧,到家以后给我发个消息。”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