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宁长街热闹得很,游灯的队伍从街头排到街尾,堵得水泄不通。
在傅承第三百九十二次扣响马车车厢的时候,车夫实在看不下去了,“殿下,要不要老奴下去疏散人群?”
“不必。”上元节游灯的习俗由来已久,没必要扰了百姓的兴致,心里虽这么想,抬头看了眼浓墨般的夜色,不禁有些担忧,回去估计要很晚了。
托腮轻轻叹了口气,他其实不太喜欢吵闹,不过蔺思安估计会喜欢,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少年龇着小白牙的灿烂笑容,眉间的褶皱舒展开来,余光扫见小摊上造型奇特的花灯,“停车。”
马车应声停下,小摊上的花灯已经卖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寥寥几盏,“老板,这个怎么卖?”
“啊,那个那个,”傅承手上的花灯是他不小心做出来的失败品,“上元节一过这些东西就卖不出来去了,你想要的话就送你了。”
傅承想了想,在他桌上放了一串铜钱,拿走了花灯,坐在马车上把玩,从外形上能勉强看出是一只小猪,粉嫩的颜色,肚子的位置由于要放置蜡烛,掏空了一块,像极了大王秃了一块的样子,当然最神似的还是那双圆溜溜的豆豆眼,简直可以说是一模一样,虽然简陋了点,但就当作是赔罪的礼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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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回到宅邸的时侯,门口一个人也没有,不过从院子里传来说话的声音,刚走两步,就被墙头垂下来的青丝吸引了视线,停住脚步,抬起头。
蔺思安坐在槐树边的墙头上,半个身子倚靠在树上,正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往下滑,手上还捧着一个木制的小碗,微微倾斜,随着动作不时漏出,沾到衣衫上。
怎么睡成这个姿势的?
傅承脚下一蹬,跳上围墙,凑近了才发现,他脸上已经被磨出明显的红痕,嘴边晶莹地挂了一串,靠近树边的头发凌乱地堆成一团,他的姿势极其扭曲,几乎折叠起来,听到动静,坐起来挠挠脸,似乎是睡懵了,两条腿一翻就往下掉。
还好及时赶到捞住他的身体,顺便扶住手中的木碗,这一下大动作晃得蔺思安终于醒了。
刚睁眼,山风带来的寒意席卷全身,下意识地寻找热源,手上一拽,将傅承身上的玄色鹤氅扯下来,披到自己身上,残留的体温将他包围,脑子终于清醒了几分,抬头看向面前的人。
明显错愕的神色,半束在脑后的青丝随风摇摆,有几分吹到他的脸上,很熟悉的、让人心安的香气。
“傅……承?”
“是我。”
“你怎么穿这么少,会着凉的。”他穿了鹤氅都觉得冷。
“…………”猝不及防被撤下衣服还要被说的傅承嘴角抽搐两下,“没事,我不冷,你怎么睡在这里?”
这样啊,他可真耐冻,视线下移,落到手上的那碗元宵上,“傅承,你尝尝看,我亲手做的元宵,虽然应该凉了。”
傅承看向手中的木碗,芝麻糊上飘了几朵白色的糯米团,不说还真看不出来这是元宵。
“是不是不好看,”蔺思安垂下眼,“对不起,包得太薄了,煮的时候都破了。”
“…………”莫名感觉良心受到了谴责,“没有,你做得很好。”
“真的吗?”蔺思安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满脸期待的神情。
在压力下,傅承在里面挑挑拣拣了一个看上去最完整的,盛起来,除了面团上突出了一点,这个勉强能看,缓缓放进嘴里,辛辣的痛觉一下子在舌尖绽开,不忍在嘴里多嚼,也不能吐出来,索性直接咽下去,灼烧感顺着食道一路燃烧到胃里。
“怎么样,好吃吗?”他不理解为什么傅承的脸上微微泛红,是太好吃了吗?
好不容易压下了那股不适,缓缓开口道:“还行。”
“真的吗?”蔺思安兴奋地靠上来,“那我也来尝尝。”
“你还没吃过吗?”
“我在等你回来啊,”他从兜里掏出自己的汤匙,捞了一勺,“我娘以前和我说,上元节的元宵要一家人一起吃才是最甜的。”
不知道是不是十五的月亮太圆,挂在天上过于亮眼,以至于傅承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看着他嘴角微笑的弧度逐渐拉平,过了一会儿又往下拽。
“实在咽不下去就吐了吧。”傅承将木碗递到他嘴边,让他吐在里面。
蔺思安摇摇头,硬是把嘴里的东西吞下去了,“还、还行吧。”
“…………”嘴真硬啊。
“对了傅承,快下来,我买了祈天灯,你陪我放了吧。”他顺着墙爬下去,肩上的鹤氅松动,脱落在地上。
“咦,傅承,你怎么把衣服扔在地上,”他蹲下身捡起来,“这样不行哦,会给衣服的阿姨添麻烦的。”
傅承端着他的木碗跳下来,选择性忽略他的话,“祈天灯?”
“对啊对啊,你快来。”他拽着傅承的袖子,朝着人群聚集的方向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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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习本来还因为大王偷偷那它的勺子盛自己杯中的酒喝,两人打得不可开交,后来又哥俩好地凑在一起,甚至给大王还拿了个小酒盅让它轻轻地抿。
“大王,我们回来啦!”
大王听到蔺思安的声音,抬起脑袋,摇摇摆摆地走到他跟前,讨好地用肉脸蹭他的衣摆,它就是世上最乖的小猪。
“嘶———”看着不远处亲昵蹭树的大王,蔺思安倒吸一口凉气,再看向不远处心虚后退的薛习和桌上的小酒盅,面无表情地抓起它的后蹄子,把它的小衣服扒开,放到凉水缸里涮了涮,再提起来。
大王眨巴眨巴两颗豆豆眼,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四蹄腾空,冷得浑圆的身体卷成一团瑟瑟发抖。
“怎么了大王,”蔺思安突然换了一副面孔,掏出兜里的帕子,替它擦干身上的水珠,“都是我不好,放任薛习给你酒喝,让你掉水里了。”
大王传回小衣服,围上自己的围脖,脑子清醒了不少,立马瞪向薛习,呸,居心不良,差点被蛊惑了,好险。
薛习气得手上的酒杯都捏碎了,这小没良心的畜生。
傅承在后面看着他出色的演技,不禁佩服,但又忍不住想,安安原来是这样的性格吗?
解决完小闹剧,蔺思安从后方的竹筐里取出四只祈天灯,一只递给傅承,一只自己递给刘姨,一只自己拿着。
薛习伸出手,与原本应该递到自己手上的祈天灯完美错开。
“喏,大王,这是你的。”
大王欣喜地伸出两只蹄子,抱着灯蹭来蹭去。
“我的呢?”薛习指指自己。
“你没说你要啊?”蔺思安奇怪地看看他。
“…………是我陪你去买的,我付的钱。”
“哦,对了傅承,今天是薛习陪我去的集市哦,他很棒的,你夸夸他。”突然想起来答应了薛习的事情,拽拽傅承的袖子。
“…………”
“…………”不要,他不要这种夸奖。
“干嘛不说话,他真的很棒的呀。”
“哦,薛习,你真棒。”
薛习听着傅承一脸冷漠的夸奖,感觉自己已经死了有一会了。
“好啦好啦,来放祈天灯了。”薛言从后面走上来,手里拿着两盏灯,将其中一盏放到薛习手上。
“哼。”虽然不满,但还是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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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思安趴在地上,转头看向身边的大王。
“大王大王,你要写什么愿望?”
“哼哼,哼哼哼哼哼!”
“这样啊这样啊,你希望之后的每一天都能吃到三顿土豆汤啊,好好好,我帮你写。”
“哼哼。”大王指着中间的位置,两只蹄子伸到最长。
“好好好,给你写大一点。”
“…………”傅承站在旁边,始终不理解人和猪是怎么无障碍对话的。
他拿着祈天灯,思索了一下,上一次这么期待放灯还是在小的时候,人还没桌子高,趴在桌上,等着皇兄帮他写好愿望,然后放到天上。
好多年了啊…………
“傅承,你要许什么愿望?”傅覃的声音在耳畔回响。
小小的傅承想了很久,“我希望皇兄和母后可以一直陪着我,想要明年、后年,之后的每一年,都可以一起放灯。”
太久了,他已经快忘了当时兄长是怎么回答的了。
头顶突然覆上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没关系的,愿望都会实现的。”
“安安?”
“嘿嘿,我娘告诉我的哦,”蔺思安在他身边坐下,“只要在灯上写下自己的愿望,然后夜里再看三本书,愿望就一定会实现哒。”
“…………”他怎么没听说过看三本书的习俗,“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
“嗯?”蔺思安落下最后一笔,“因为你看上去很难过呀,快,你想写什么,安安帮你。”
傅承看向他的灯,极其扭曲的字体但勉强能看出来三个大字“中状元”。
“你想考状元?”看不出来还有这么远大的志向。
“算是吧,我爹希望我考。”
“你自己不想要吗?”
“学习太苦啦,我吃不了一点苦,”蔺思安将灯铺平,“所以我先寄希望于神明,要是不行,就再多烧烧香,多拜拜佛。”
“…………”自己是一点都不学啊。
傅承想了想,最后在落下八个大字:“时和岁稔,阳和启蛰。”
将灯点燃,七盏祈天灯缓缓地飞向高空,如点点繁星,漂亮极了。
不出半晌,其中的一盏灯突然摇摇晃晃地开始往下坠,最后落到围墙外的地上。
“…………”
“那是谁的?”
“反正不是我的。”薛习挺腰,他的祈天灯和别人的样式都不一样。
“总之,先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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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灯落的位置说好不好,说差不差,还好没落到那株大槐树上,但却正好落在蔺思安的茅草屋上。
“唰———”瞬间燃起明亮的火光。
“…………”傅承头疼地看着,挥手让人去拿水灭火,“你今晚就先睡我那里吧。”
蔺思安不回话,他心痛地不得了,那下面,还有两本他一个字没看的话本,其中一本还是限量供应,市面上很难买到了。
脸上缓缓落下两行清泪,他好恨啊!
幸好火势不大,很快就扑灭了,薛言用钳子夹出其中的碎片,上面扭曲的字体已经快要融化了,但还是能依稀辩得那是谁的字。
“安安………”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凭什么,凭什么掉下来的是他的灯,他要和那老板拼命!
傅承见他哭得停不下来,从身后掏出之前买的花灯,放到他眼前。
“安安,别哭了,回来的路上看见了这个,觉得你会喜欢,就买回来了。”
蔺思安泪眼朦胧地抬起头,和粉猪面对面,哭得更大声了。
“好丑的猪啊呜呜呜呜呜呜。”
“…………”他觉得还挺漂亮的啊。
不过嘴上是那么说的,到了夜晚,还是让傅承将猪猪花灯挂在床头,喜欢得不得了。
“傅承,神明是不是不喜欢我,为什么我每次许的愿望都不能实现。”蔺思安躺在软榻上,神情低落。
傅承坐在他身边,将花灯挂号,缓缓开口:“怎么会,那一定是因为神明太忙了,一时之间没来得及处理,你都许了什么愿望?”其实实现愿望也不一定需要神明。
“我希望啊,安安可以不用学习就考上状元,然后一路做大官嘿嘿嘿嘿嘿。”想想都美死了。
“…………”傅承面无表情地把床帘落下,活该。
安安:求求神明保佑,安安要无痛中状元,然后莫名其妙地当个什么事都不用管的高官!
神明:呸,你让我感到恶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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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祈天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