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长行将小勺在粥碗里舀了两圈,没有回答。他又将视线落回跪在床榻边的葛成舟的脑袋顶上,定定地思忖了好一会儿,方才心下一片了然。
于是,他将粥碗放在床边的小案上,重重地一声“哐”,却并未惊到葛成舟半分。
易长行淡淡道:“起来吧!”
葛成舟道了个“是”,便立即垂首站立在一旁,对易长行禀报说:“微臣今儿早上发现皇上在这儿后,便立即回去调查了丹阳补充军一案……”
“呵,你调查这个做什么?”
葛成舟心下一紧,眼眸垂落在地面,他没敢回答。
易长行冷冷地盯着他,讽刺道:“你应该是最清楚丹阳补充军一案的前因后果的!补充军共有三千余,由朕亲自率领前往丹阳,前后更是有万余兵马做暗地防守,这原本是最为机密的要事!结果呢?等在丹阳的是什么人?!”
易长行纵然体虚,可这些堆积在心口的悲痛却幻化成满身心的力量,将言辞越说越凛冽地喷薄而出。迫得葛成舟的头,垂得更深了。
“等在丹阳的,是那帮杀千刀的北燕兵!”易长行恨声道:“丹阳是什么时候被他们攻城的,为什么原先没有调查出来?为什么没有任何人来禀报朕!?朕记得,你原先是齐丛生大将军手下的参将,丹阳的事儿是你和底下人亲自调查的!”
如此血淋淋的事实,一下子让葛成舟再度跪了下去,他终于开始有些恐慌了起来:“皇上,确实是微臣和手下兵将一起调查的,可当时,丹阳确实没有被攻城的迹象,而且……而且,当时北燕兵马跟丹阳距离还差得很远,他们全然没有靠近的迹象。微臣……”
“呵,可朕带领三千余补充军刚到丹阳,就遭北燕兵马全数围攻!为首的北燕王就站在城门首,亲自将朕俘了去!而他是料定了朕的所有路线和军策!朕问你,那些暗地隐藏的万余守护兵马去了哪儿?!援军去了哪儿?!”易长行寒心道:“呵呵,这种里应外合的戏码,你们玩儿得,还真是妙哇!”
葛成舟一连磕了好几个头,他赶紧道:“微臣……微臣是真的不知道发生的一切……而且事发到现在,也没有一个人来跟我说丹阳补充军被俘的事儿,更没有一个人跟我说皇上您……”
“三千余补充军为了保朕,全数死于纷乱剑雨之下!”易长行的眼眶泛红,两眼恨恨地直视着虚无的前方,他痛声道:“这些人都是有爹娘,有妻儿,却为了保护朕……”
易长行咬着牙槽,他说不下去了。
他的眼前浮现的是万千刀剑,将这三千多名补充军的尸体冲刷成了一片触目惊心的血红!
葛成舟赶紧道:“微臣今天调查到,丹阳镇守的将军其实早已被北燕军马给收买了去……万余兵马当时为什么没有及时赶上,这个……微臣是真的不知道,目前还在加紧调查中。若是被微臣查出,到底是何人被收买了……”
“呵呵,真正收买的,其实是朕的好四哥吧!?”易长行冷笑道:“朕的好四哥,不是也收买了你么?”
“臣……没有。”
“呵呵,”易长行厉声道:“补充军在丹阳全数被俘后,前后不过七天时间,齐丛生又是如何去世的?!”
“齐将军是在兵马渡江的时候,不小心失足……”葛成舟说不下去了。
易长行大震,他呵斥道:“齐丛生不论是陆战还是水性,他都是整个军营里最强的,这事儿从你我儿时就已熟知,你竟然好意思说他失足?!”
许是太过气愤和情急,一时间,如此言辞让易长行气喘吁吁,不住地猛烈咳嗽了起来。
“皇上,”葛成舟艰难道:“当时,我们的军队正处于长江下流,水流湍急,遇上了猝不及防的暗流。微臣当时是亲自下水去营救的,只可惜,终究是晚了一步。齐大将军的死,着实是一场意外啊!”
“齐丛生的死是意外,丹阳失守的事儿你全然不知,暗地保护的万余兵马去了哪儿你不清楚。那么你现在跟朕说说,”易长行恨声道:“朕率兵马出城之后,代理皇权的四哥,又是为何将你提任兵部尚书的?!”
葛成舟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沉声道:“可能是家父的去世……”
“你爹生前本就是四哥端王党,四哥把你提上来,也并不意外。”
“可微臣从未站在端王的身后,”葛成舟仰起头来,义正言辞道,“微臣只为皇上效劳。”
“你,应该说,自己只为皇权效劳。”
葛成舟知道易长行既然已经疑了自己,自己再怎样辩解也是徒劳。于是,他只能拱手道:“关于丹阳一案,微臣还会继续暗地里彻查,请皇上耐心等待。目前既然局势晦明难辨,就只能请皇上在这儿委屈一段时间。”
易长行闭上了眉眼,不愿再多说什么,他没有回答。
葛成舟接着大声道:“臣已命数名暗卫,将翠微巷的前后全面防守,这里明面上是作为前线战场的物资补给所在地,暗地里,就请皇上在这儿安心养伤。皇上在这儿的事,微臣绝不会泄露半个字出去。至于陌苏,微臣也已跟他警告了一番。”
“呵。”易长行根本不相信葛成舟如今所言。
“由于这事儿最为要紧,决不能泄露半点儿风声,所以,皇上您身上的伤势,目前也只能让胡大夫来帮忙医治。若是请来御医,就怕端王会发现端倪。至于那个项晚晚……”
易长行蓦地将眼眸睁开,想要彻查项晚晚身份的言辞涌到口边,却忽而停了下来。
在个节骨眼上,葛成舟就算如此自己表明不是四哥福昭的人,也不可尽信。
毕竟,他爹就是彻头彻尾的端王党羽。要说葛成舟的身份干净,呵呵,易长行可不信。
但项晚晚若是福昭派来的,就算是彻查出项晚晚的身份,葛成舟也定会给自己一个虚假的信息。
更会对福昭那边打草惊蛇。
……
想到这儿,易长行将心底的翻云覆雨给咽了回去。
他重又闭上了眼眸。
耳边,他却听见葛成舟又道:“微臣瞧这姑娘似乎是个实心眼的,但她的身份立场,却并不清晰。微臣打算,最近派了人手去查查她的身份底细。”
对于葛成舟的这个做法,易长行倒是十分满意。
不过,他并不清楚葛成舟如此这般,是不是为了打消自己的疑虑。
毕竟,自己这番死里逃生地回来,他可不能再稍有差池了。
尤其是,当他闭上眉眼,便能看见那三千多名兵将,为了保护,而惨死在北燕人的手中。
他忍不了。
他受不住。
葛成舟继续道:“若是项晚晚的身份干净,这自然是最好的。等皇上康复之后,给她些个赏赐倒是好打发。但若是这项晚晚有问题,微臣……”
易长行打断了他的猜测,他冷声道:“若是被朕发现,项晚晚的身份有问题,暂且不必动她。”
葛成舟想了一瞬,便明白了他的深意,他点头允诺,道:“是。毕竟现在皇上身负重伤,确实需要个人在旁边帮衬。”
易长行睁开眉眼,看向自己那双已被竹简捆绑的双腿,和腰腹上那块贴得严严实实的膏药,他半是警告,半是提点道:“若是被朕发现,项晚晚是端王派来的,朕,会玩儿死她。”
“是。”
小轩窗外,那棵郁郁葱葱的树梢上,鸣叫个不停的夏蝉却在一个劲儿地提醒着易长行,提醒他在许久之后,他和项晚晚之间,真正被玩儿死的,却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