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微巷被陌苏带来的侍卫,和葛成舟带来的侍卫挤了个水泄不通,期间又来了昨儿围观火刑的好些百姓,一时间,安静幽深的翠微巷顿时热闹了起来。
项晚晚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抱着大油纸包,挤进了人堆里,可真要靠近自个儿的小屋,还有好长一截距离。
也不知陌苏和易长行之间谈得如何,项晚晚只看到小屋门口,陌苏正满脸笑意地在跟葛成舟说着什么。
葛成舟一本正经的脸庞没有半丝笑容,他没有去看陌苏,而是眼神坚定地向着屋内望去。围观百姓议论纷纷,项晚晚一时间挤不进去,也听不见他们在说些什么。
她只能高举着超大的油纸包,越过众人的头顶,不断地艰难地向前挤去。她的口中还在不住地大喊着:“让一让,让一让啊!前边儿是我的屋子,我是易长行的证明人!让一让啊!”
幸亏她刚才吃得够撑,否则还真没力气扎人堆里挤来挤去。
再往前去,便是侍卫拥堵的巷道。
有侍卫听到声音,回过头来,拿剑柄拦住了她,非要她拿文书证明是这里的租户,否则绝不给她靠近。
项晚晚哑口无言,本就尚未签署租契,这会儿更是进退两难。
忽地,她小屋旁边的一个空房子门口身影一闪,房东秦叔从里头走了出来,他见到前方项晚晚被侍卫拦住了,便立即出面,将项晚晚带了进来。
项晚晚刚对秦叔道谢,秦叔却压低了声儿瞪了她一眼,道:“你别在这儿把事儿给我惹大了!”
“不会不会!”项晚晚笑呵呵道。
“今儿这事若是没办法解决,你给我付双倍的赔偿!”秦叔恨恨地道。
项晚晚:“……”
直到这时,她被秦叔领着走得近了,才听到陌苏在对葛成舟说:“不是不让你进去,只是这易长行身染疫病,大夫倒没什么,他们经验老道,但你我受命于皇上,是为天下人做事儿的,怎能轻易擅闯疫病之地?”
项晚晚大脑一懵,疫病?!
怎么没人告诉我易长行有疫病?
老大夫昨儿晚上也没说啊!
怎么吃个早饭回来,易长行就有疫病了?!
如果他有疫病,这么一晚上下来,我肯定也会被感染上的啊!
那刚才我又去了包子铺……若真有疫病,不是会传染给老板和其他食客了吗?
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儿啊!
……
项晚晚张了张嘴,刚准备想说点儿什么,谁知,陌苏身后的一个侍卫冷不丁地冲着她一瞪。
项晚晚心头一惊,顿时闭了嘴。
“哪个大夫说的?”葛成舟冷声问道。
这也是项晚晚想问的。
却让项晚晚惊讶的是,葛成舟的声音竟和他的模样相似,清俊冷毅,让人不自主地心弦一拨。
“济世堂的胡大夫,你知道,他医术高明,听说就连太医局的御医们,都对他十分尊敬。昨晚我去济世堂请大夫,恰巧……哎,他来了!”说到这儿,陌苏单指向着巷子口一指。
所有人的目光都顺势望去,却见一个从头到脚都被粗布包裹,只留下两只眼睛尚且露在外头的一个人,正艰难地拨动人潮,向着这边奋力走来。
“哎,陌少爷!”这人精疲力尽地喊了一声。
项晚晚一愣,这声音,分明就是昨儿晚上,帮易长行疗伤的那个老大夫!
等这胡大夫走到跟前了,项晚晚仔细打量着他的眉眼,确认他就是昨晚的那个。
不待她辨认什么,这胡大夫直接冲着陌苏拱手一礼,又冲着葛成舟行了个礼,道:“见过各位大人,老夫因要找些竹简给昨儿晚上的病人救治,就来得晚了些。”
葛成舟眉头微蹙,冷冷地盯着从头到脚被粗布包裹得只剩下两只眼睛的胡大夫,他问:“昨天晚上,就是你帮里面的人救治的?”
“正是。”胡大夫微微行礼,又道了句:“哦,并非我一人,还有这位姑娘。”
突然被点名,项晚晚顿觉全身一凛。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到她的脸上,包括葛成舟。
葛成舟就像是个冷面判官,看向项晚晚时,倒是目光闪过一瞬的怔愣,旋即,却又恢复了如常:“你就是项晚晚?”
项晚晚微微行了个福礼:“是。”
“请详细地把昨天发现易长行的经过,和昨晚上帮他治病的过程,说一遍。”
如果说易长行的眉眼深邃得就像午夜星空一般,谜不可测,那这个葛成舟的双眸,就像是辨别真伪的魔石,他目光坚定,似是不容半分虚假,迫得项晚晚将昨天到今天所发生的一切都说了个全乎。
她还生怕自己说得不够全面,说完所有后,又直接点出了心中的困惑:“可是昨天到现在,没有一个人跟我说易长行是有疫病的啊!”
这话一说,一旁的老大夫赶紧解释道:“因这伤兵感染的是一种特殊的疫病,这疫病只传男,不传女。”
“哈?”项晚晚惊讶得目瞪口呆。
她口中疑惑的言辞还没说出,却听见老大夫又道:“不知各位大人还记得去年夏天的那场疫病吗?那疫病着实罕见,城镇内外无论年方几何的女子,都不曾感染。但不论年岁多少的男子却都遭此一劫。那疫病后来冬天确实消失了,不过,是否彻底根除,未可知。昨儿晚上,我在这伤兵的身上,就发现了此疫病的症状。”
这话一说,小屋门口本是围着的众多侍卫,顿时一下子恐慌地四散而开。
项晚晚无法辩驳什么,去年夏天她还在云州城,不在这里,对金陵城的一切她都并不了解。但看着周围人的神情,知这老大夫所言不虚。
小屋门前顿时宽敞多了,不过,葛成舟倒没有挪开半个步伐,但他却将目光转向陌苏,冷声问道:“既然你已经知道他是你们禁军中人,直接领回去便是,又在这里大费周章做什么?”
陌苏淡笑一声,道:“我刚才来这儿之前,细细问过胡大夫,得知这易长行暂且无法走动,更不得搬动。”
说到这儿,站在一旁的房东秦叔,顿时黑沉了脸。
陌苏继续道:“易长行的腿骨断裂,就算是要恢复健全,少说也要有个半年一年的样子。这么长时间……呵呵,他是上不了战场的。便想着,若是如此,葛大人正好在这儿征用民房,不如,就让他暂且住在这里,帮忙看看库房什么的,好为葛大人效劳。”
“呵,你们倒是已经把他安排好了去处。今儿不过是来通知我一声罢了。”葛成舟冷哼一声。
“不敢不敢。”陌苏拱手一礼,道:“军籍内的人员调动,还要劳烦葛大人过目。”
话音刚落,等候在一旁的户部王主事,便将易长行的户籍递给葛成舟,说:“大人,这是易长行的户籍。”
葛成舟冷冷地接过户籍,看也不看地问:“丘大统领知道这事儿了吗?他是禁军的人,怎么说也要让丘叙知晓吧?”
“哦,我表叔目前尚在宫中,我已派人进去传话了。只不过,在这个节骨眼上,表叔也奈何不了什么。他会同意的。”顿了顿,陌苏又笑道:“再说了,易长行就是个普通小兵。”
葛成舟阴沉着眉眼,抖开易长行的户籍,谁知,他的眼光刚刚扫过两行字,眉头却顿时蹙了一下。
虽不知其他人发现了没,但在一旁细心观察的项晚晚倒是觉察出了异样。她好奇地也将目光投向户籍内的文字,却见那上方只是寻常文字,姓名,年庚,还详细记录到家里住处是在何处,家中尚有几人都登记在册。并没有其他什么蹊跷之处。
葛成舟上前一步,对那屋内静卧的易长行,高声道:“易长行。”
随着这高声询问,四周本是聒噪的人声顿时安静了下来。
日升之时的暑气虽不怎么浓烈,却徒留一旁树梢上的鸣蝉一声声地焦躁个不停。阳光透过密绿的枝叶缝隙投向屋内,可这小小的屋门就像是天人设下的结界,盛热的暑气和阳光,似是只能停留在屋门这里。
屋内,却是暗得看不真切的世界。
更听不见易长行是否有回答。
葛成舟眉头紧锁,刚准备再上前一步,谁知,一名侍卫横跨一步上前,拱手道:“大人,这人既是有疫病,你切不可再靠近了,若是感染了去,就麻烦大了。”
另有一名侍卫在身后附和道:“大人,军中有令,但凡得了疫病且很难根治的,都应送往乱葬岗。去年夏天的大疫,军中就有好些人被送去了那里。既然这人已得到陌大人的证实,定是禁军中人无误,咱们只需检查旁边的屋子就好,何须再靠近这伤患一步?”
此言一出,很多侍卫都随后附和。
项晚晚大震,乱葬岗?!
原来大邺兵将就是这么对待手下兵的?!
屋内,不知易长行是否听到了众人的言语,一声急促的咳嗽猝然响起,转瞬间,却是伴随着窸窸窣窣的声音。
这声音一下子让项晚晚想起昨儿见到他时的情景,想起昨天夜里,看到他身上遍布的伤痕,和她亲手从他身体里取出的那根长长的带血的铁刺。他的腿骨尚有断裂,并未诊治,却在此时面临着要被送往乱葬岗的可能!
想到这儿,项晚晚再也忍不住了,她怀抱着大油纸包,大踏步地走上前,一步踏进屋内,脚踩着阳光落脚的地面。
面前是明媚艳阳。
身后是暗处深渊。
项晚晚一手抱着超大的油纸包,一手遮拦,横挡在众人的面前,对着葛成舟道:“大人若是想问话,我来传话便是。且不论易长行是不是有疫病在身,单说他如今身子骨这般,却是为咱们大邺抗敌北燕兵马而受的伤,更应该悉心照料才是。”
面前的葛成舟蓦地一怔,定定地看着项晚晚,没有说话。
项晚晚继续大声道:“大邺兵将在前方奋勇抗战,后方你们却是这般对待伤兵,若是被其他兵将知道了去,寒了心的不仅是咱们老百姓,更是战场上的拼搏将士们!”
身后,一双仿若夜幕穹苍的眸子,正缓缓抬起,不可思议地看着项晚晚瘦弱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