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琮说:“这里很久没有下雨了。”
岑云歌皱眉,跟着他仰头看干干净净,毫无纤翳的苍穹:“哪儿?”
虎琮叹了口气:“森林,圣火部落周遭的森林。它们渴望雨水很久了。”
没有雨水,原先的植物会日趋干枯直至死亡,新的植物亦不会抽芽成长,没有植物,食草动物会离开这片森林到另外的森林寻找食物,与此同时选择留下的食草动物也会因为食物的不足和捕猎数量逐渐减少。依靠捕猎动物和集采的部落将会落到食物稀缺的困境。
不,不是将,而是这片森林正在经历。
听完这些,岑云歌没什么反应。他的神情太过冷漠,仿佛森林的将死,部落的将亡同他统统无关,仿佛他仍浸没在大海里,海水堵塞他的耳目。
良久,岑云歌动了动。
“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细听,他在叹气。
眼前的人长得实在太艳,眉眼不动,是一种颜色,眉眼稍动,是另一种风情。虎琮藏在胸膛里的心脏猛然被灌注鲜艳的颜色,因为承受不住而在乱跳。
砰,砰,砰。
“因为你是从大海里游来的金鱼。”他说。
岑云歌终于收回漫无目的的目光,扭过头,看他一眼:“纵然如此,我也没有呼风唤雨的能力。”
*
岑云歌是被虎琮捡回来的。
据虎琮说,他当时在沙滩上找搁浅的海鱼,也在寻潜藏在沙子下的漂亮贝壳,结果鱼没找到一条,反倒寻到个昏迷不醒的岑云歌。虎琮以为他淹死了,走近了,才发现他还存有微弱的呼吸。不知怎的,他善心大发,带着岑云歌赶了近三日的路程回到了圣火部落。
当然,“不知怎的”是糊弄岑云歌的说法,实际上这里头大有说法。
在很久很久以前,虎琮救过一尾鱼,那鱼身被金红色的鳞片,尾巴带点白色,两侧的眼睛像核桃一样凸出来。见多识广的老祭司说这叫金鱼。虎琮怀疑他是迷失到河里的,因为此前河里从未出现过这般颜色的鱼。年幼的虎琮为得到这一抹色彩兴高采烈,偷偷将这尾鱼养在洞穴不远处的小水池里,日日偷出点食物喂养他。他最喜欢在日将落不落的光景去看望小金鱼,因为这时日光打在鱼鳞上折射出来的光线很好看。
直至有一日,他的这点快乐终结了——兽父发现了他的秘密,把金鱼扔回了河里。兽父厌恶一切弱小的东西,譬如金鱼,譬如他。
丢失了金鱼,虎琮哭得天昏地暗。没有办法,亚母告诉他,河流联通大海,说不定他的金鱼游回了大海。从这以后,他每隔段时间就要去海边寻找他的小金鱼。
好在,他的金鱼被他找回来了。
岑云歌在海面上漂浮太久,海的一部分跟着他上了岸。在虎琮把他摇醒的时候,属于海的部分变作了凝在睫毛上的水珠掉落下来,摔出了斑斓的光,光彩和小金鱼鳞片折射出来的一模一样。就是这么一瞬间,虎琮坚信他的小金鱼从大海里游回来了,岑云歌就是他的小金鱼。
真好,他的小金鱼又回来了。他又能再爱他一回。
*
岑云歌对虎琮的所思所想一概不知,也不愿去深究,只当他也有奇怪的病症,爱将人看成非人动物的病症。
虎琮太过热情,太过不知疲倦,恨不得岑云歌在听了他的讲解之后就能对圣火部落生出归属感。但他简直是做梦。岑云歌清清楚楚地明白他的家在十八岁时就已失去。
带着别样的热心,虎琮带着岑云歌逛遍了圣火部落所有地方,深入了圣火部落的每个角落。
最外圈,围绕圣火部落一周的是木制的栅栏,防卫失心疯或者不长眼的野兽闯进部落,捕猎队的兽人负责把守。往里走是大片的草原,年轻的兽人和亚兽人幼崽在上面疯跑,有趣的是,这些尚未长大的崽子一律长着毛茸茸的耳朵和尾巴,奔跑间,形态各异的尾巴飞下不同颜色的兽毛,有见追不上同伴的干脆化成兽形,用四只脚跑。小孩子嬉笑的声音让岑云歌意识到他确凿飘到了和蓝星截然不同的世界,这里所有的人统统是妖精,拥有两副面孔,既有人形,也有兽形。离这儿不远处,有道河流,由于部落正处于荒季,河床很浅,露出底下石头的顶部,有几个取水的亚兽人聚集在一起聊天。
“听说虎琮带回来个陌生兽人?”
“什么兽人,明明是个亚兽人,还是个雄性!虎琮把他搬进老祭司的洞穴治疗,就是我家那口子帮的忙,他回来饭都吃不上一口,光念叨那人长得漂亮,说像天上的月亮似的。”
“这么漂亮啊?那和我们鹿云比,谁更漂亮?”
此话一出,静了一瞬。最先挑起话题的亚兽人怨恨地瞪了眼问出这个问题的亚兽人。
被点到名的亚兽人反倒不像他们尴尬,泰然自若地继续用葫芦瓢舀水。她高高的,黑色长发扎成马尾垂在背后,脖子上戴着洁白的贝壳项链,虽然身上的皮裙浆洗得很旧,但整洁干净,腰间还别了支翠绿色的翎毛。
“别生气,鹿云。你和那个亚兽人,虎琮肯定选你。”说错话的亚兽人说。
鹿云抬起双黑亮的眼:“你们不是想知道那人长什么样,喏,不就在那儿。”
她的下巴俏皮地点点岑云歌和虎琮的方向。
果不其然,那几人转移了注意力,齐齐望向岑云歌。就在几人张望之时,鹿云拎着装满水的木桶高兴地走了。叫她站在那儿同个陌生人比较,她可不愿意,她戴贝壳项链也不是为了这等无趣的事。
“这是我们部落的母亲河,她滋养了整个部落。”
岑云歌和延颈伫立的几人撞上视线。那几人立时收敛先前的笑容,转而严肃地立着,其中有一个双手环胸,冷冷地打量岑云歌。他们自成一体,用共同的神情抵御外来者。
虎琮也发现了这几个人,同他们打了招呼。
亚兽人们的表情柔和下来,呈现出长者对子辈的慈爱神态。
“琮,来了啊,这几日有没有打到猎物?”
“满脑子想着肉!琮,你别听他的,没有肉也没关系,我们吃野菜也没关系,荒季难找猎物我们是都知道的。”
虎琮笑笑。
“猎物总会寻到的,各不用担心,”他的侧身,倾向岑云歌,“对了,这是岑云歌,之前我在海滩上发现他晕倒了就把他带回来了。”
几人的目光又和岑云歌撞在一起,气氛复又冷却下来。
“哦,岑云歌,”他们说,“听说过。”
虎琮没心没肺,没察觉到氛围的不对,还想说些什么。岑云歌难得主动开口,止住了他接下来的话。
“走吧。”
那几个兽人顿时长舒口气。
岑云歌跟在虎琮身后走远了,却还能听见那几个兽人的议论。
“这个节骨眼带外兽进来,简直添乱,我们都吃不饱,还要给他食物。”
“他长得确实蛮好看,不过照我看,还是鹿云更适合虎琮一些。”
岑云歌垂下眼,神经质地咬指甲。他的指甲被他咬得坑坑洼洼,算不得齐整,形似锯齿,潜藏伤人的危险。一双莹白的手却配上这样丑陋不堪的指甲,令人叹惋。
没关系的,他早已经习惯做一个外来者。
他宽慰自己。
*
面前的洞穴不似前面那些洞穴般阴森湫隘,倒有几分恢弘的气势,隐隐地有火光从里头照出来,使人一看就知这是圣火部落的主题。虎琮走上前和立在洞口前的两个手持长矛的兽人低声交谈一阵,那两个兽人抬起头,很轻蔑地睨了岑云歌一眼。
“进去吧。”语气说不尽的傲慢。
虎琮感激道:“多谢两位兄弟。”
他又转过身子,对岑云歌说:“这儿就算是圣火部落的人平日也很难进来。”
与此同时,守门的兽人配合地从鼻腔哼出声“嗯”:“你小子倒是幸运。”
岑云歌无视他们眼底暗含的嘲弄,跟在虎琮后头,撩开充作大门的皮革,走了进去。
很深很弯曲的甬道,走三步便有一对火把嵌在两侧的墙壁上,明亮的火光掩住黑暗,将整个甬道点缀成朝圣的道路。少顷,两人走到了甬道的尽头,进入了一间初具雏形的房间。大而无当的房间四面挂满火把,一座泥塑的神像摆放在三级台阶上。神像约有一人高,双手交叉搁放到肩上,面容被一张金面具覆盖,金面具形如张开翅膀的雏鹰。它垂头,眼皮微敛,照在他面上的昏暗烛火像极了金色的泪珠。第二级台阶上匍匐着个念念有词老人。
听见动静,老人停下祷告,站起身。
“琮,你来做什么?”
虎琮没想到他也在这儿:“祭司爷爷,我来带岑云歌还愿,生命之神救了他。”
老祭司转向岑云歌:“是你啊。”
虎琮称他为祭司爷爷一点也不为过,松弛的皮肤耷拉在脸上,欠缺细致打理的鬈发趴伏在他头顶上,他同圣火部落所有的人一样,下身只着皮裙,为彰显尊贵的身份,他外罩一间披风,头上插一支大红色的翎毛,但要说他最引人注目的,还是要数他如钩子一样的鼻子,和神像的面具几乎一样。
岑云歌格外惊讶:“您认识我?”
老祭司点点头:“琮说你昏迷了三天,怀疑你活不成了,求我救救你,急急忙忙地把你搬进我的洞穴。”
岑云歌有些印象了。那么难喝的汤药不是什么普通人就能熬出来的。
既然虎琮说是来还愿的,岑云歌不能不做点什么。他在神像前跪下来,双手合十,小声念:“南无阿弥陀佛。”他的宗教知识只能让他说出这么一句家喻户晓的词来。
站在后面的老祭司阴阳怪气地说:“好奇特的祭词。”
岑云歌改了口:“主啊。”
主什么?他记不得接下来的词,索性胡乱讲一通。
“阿门阿前一颗葡萄树,阿嫩阿绿地刚发芽。”
老祭司气得脸都歪了,带他来的虎琮则笑得停不下来。
“行了,行了,离开这儿,神殿不是你们玩乐的地方!”岑云歌刚起身,还来不及掸灰尘就被脸色铁青的老祭司赶出了神殿,“瞧瞧现在的年轻兽,真的是不尊神灵!小心遭神灵的报复!”
他身侧的虎琮依旧在笑,两肩止不住地抖动。
“你哪学来的词,真逗。”虎琮说。
“不过你别信他,”他又说,“这世上哪有什么神灵?”
岑云歌停下脚步,颇感无语地看向他。
“你不信神?”
“我当然不信。”
“那你带我来这儿做什么?来拜神?”
“哎呀,别这么说,”虎琮尴尬地咳了咳,“我带你来,是让你看看神像的金面具,即便是处处看不起我们的灵蛇部落也想要那张金面具。”
“不过那样好看的金面具戴在一座泥塑的神像上过于浪费,你戴着会比它更好看,小金鱼。”
*
赶走了两人,老祭司重又回到第二级台阶,对着泥塑的偶像跪拜,神神叨叨地来来回回地念着:“神来降斯,神来降斯。”钻好了洞的龟甲在第一级台阶上的火堆上烤,发出“噗噗”的爆裂声。
老祭司粗略扫过龟甲上的裂纹,脸色倏变。
“生命之神啊。”他苍白着脸说。
其实,无论是他,上一任祭司还是上上一人祭司,都已经有了猜疑,因为神明很久不曾回应过他们的呼唤。但他们从来不敢去问,如若不是荒季,圣火部落陷入困境,老祭司亦不会去问略显逾距的问题。
得到答案的老祭司颓废地坐在台阶上,老眊的眼直愣愣盯着黄金面具。
——那龟甲在言生命之神已逝。
*
由岑云歌来看,诞生在两山之间、被一条河流贯穿的圣火部落实在太小,人口不超过百人,管理者也只有两人,部落长和祭司。但从虎琮以生活在这样的部落自豪,喋喋不休替岑云歌介绍圣火部落。
絮叨个不停的虎琮终于停下来,朝岑云歌绽放出笑容。这种笑容使得对方颇具攻击性的俊朗柔和下来。
“圣火部落是个友好的部落,它欢迎你的加入。”
岑云歌对虎琮的说法嗤之以鼻。如若警惕的神情和敌对的视线也能称之为友善,那圣火部落当之无愧,他方才跟在后头听虎琮介绍时,这两者俯拾皆是。但不管怎样,他需要个落脚地,需要熟悉熟悉这个不同于蓝星的世界。
于是,他也极力挤出抹微笑,弧度很浅。
“麻烦您绍介了。”
就此,两人打道回府。
分不了道,眼下岑云歌借住在虎琮的洞穴里。
因此他们一同打道回府,一同用晚餐,一同入梦。
只是夜里,岑云歌离魂症忽然又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