枢城。
今年春节格外早,滨江一带结婚的人也多。一场场喜酒吃下来,多少有些分不清结婚的是谁。幸而谈公馆依然凄清,无论在外头喝得多醉,一回去立刻清醒了。
谈行一身体难得好几天,受三姨太鼓舞,和他们一块去婚宴。然而经不住折腾,体力不支,吃几口盹一阵。好不容易到了家,几步路走得软软绵绵,两个丫鬟一左一右,都扶不住他。
其他人歇脚等着,他一口一个“姐姐”,贴了上去。
三姨太笑道:“嗳,多大的人了,还喜欢亲你姐姐。”
谈行一挽着谈皎的手臂,塌在谈皎身上。病久的人物,能够站得稳便是上上签,不提多少男子气概,加上他中长发柔软的顺垂着,活像只长毛猫。一行人见怪不怪,由他去了。
三姨太又道:“今天结婚两家拆烂污,细究是一户高攀,另一户小气,说是自由恋爱,菜都不肯好好下本。可怜我们。等行一打算结婚了,我们肯定好好办一场。”
谈行一睫毛拨开碎发,投给她一眼,道:“我要是结了婚,世上便早早多一个寡妇。”
三姨太笑道:“你真还是小孩,净说些晦气话。”
正是谈皎死过未婚夫,以往有男婚女嫁之事,一概避着她。年关将近,今夜喜气洋洋,倒是什么不成文的规矩都不作数了。谈皎听他们一搭一搭吵着,只觉得婚礼没办完,插不进话,刮着手里戒圈,把顶上钻石转到手心里。
又说起凭玉的事情——早前他失踪,举家上下慌张,不像有假。时日一多,等来的不是死讯,竟成了去东洋吃酒捧花魁。又因为没什么人见过他,凡有去东洋的,回来后各种传言传播开来,绘声绘色,叫邻居们看笑话。
谈皎想起她最应当参与,才道:“凭玉和我通过电话,说是还要再留一阵。”
谈行一挤她的落脚点,笑道:“姐姐,你不管他?”
谈皎道:“总该有自己的想法……”
她难得笑了笑,不再多语。三姨太也笑,道:“咦,他真是玩疯了,要带个花魁回家,老谈有口血好吐。”
谈行一便道:“花魁怎么了?有就不错了,总比我们强。”
“倭人的女人,听说格外体贴一些,凭玉见识太少,被套牢也是难免。怪我们,没带他出去玩,这‘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老谈一直不让。”
三姨太抱怨一阵,轻轻推了把谈行一的肩,道,“嗳,不提凭玉了,来担心担心你。你要找什么女人?要是是那批湿地暴发户,我可丢不起这个人,宁可饿肚子也不来吃你的酒了。”
谈行一随口道:“还是蕙心好点。”
三姨太道:“蕙心是好,可惜被文翡退婚了,你们又是兄弟,说出去要被戳脊梁骨骂的。”
又道:“你若是不怕闲话,我们倒能为你争取一下。”
“我当然怕!”谈行一笑得浑身散了架,“好事都让二哥占尽了。他是恶霸!”
寒风阵阵,三姨太嫌冷,先缩着脖子逃进公馆。谈行一抓着她的围巾一道进去,走出几步顿了顿,回头看见谈皎依然在原地,道:“姐姐,不和我们一起?”
谈皎道:“喜酒吃得太闷,我去透气。”
三姨太道:“早点回来,当心着凉!”
谈皎散了边上佣人,径自往里头走。边走边算。新年免不了祭祖,真正新年的那几天又是事务缠身,多少年没去祭拜母亲?记不清了。
经过喷泉,身影倒映在水面,看见自己的脸,想到母亲,心上有些触动,却不相信母亲长得与她一样,母亲好像面目可憎一些。
至于父亲?她从来不记。
此间鸦雀无声,少倾听见边上一阵骚乱,原来是灌木丛底下钻了一只猫。谈皎不会对付猫,只蹲在小径上,默默注视着。这猫坐得拘谨,像一只花瓶,两只眼睛闪闪发亮;又倏地踏断几根细枝,掉头跑了。
她不用回头。长发打在她呢子斗篷上,噼啪起着静电。谈文翡来了。
“大小姐。”
“嗳,二爷。”
明里暗里斗到现在,谁都不肯服软,更不用说回归原本的姐弟称呼,便一直这么叫下去了。谈文翡牵着她起身,一并坐在喷泉的大理石台上,开口道:“家里事情多,你一个人操心起来,也不容易吧?”
谈皎道:“还可以。”
谈文翡道:“我年后去京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你要是有困难,随时联系我。”
谈皎却道:“走了好,别回来了。”
谈文翡轻轻一笑,道:“过年了,不肯祝福我吗?”
谈皎道:“外头没人奉承你了?”
他自讨没趣,笑了笑作罢,道:“凭玉回来吃年夜饭吗?”
谈皎像是没有听见他说话,凝神望着远方。谈文翡逆着她的盘发,看她小小侧脸。风把她两根鬓角拨得犹如倒吊的麦穗,摇曳不止。谈皎是很美的。
他们真正认识了二十余年,想来难免会恍惚。掌了权的女人是最恐怖的,因为范本稀少,无论做什么都琢磨不透,骇人又合理。
他从来不爱女人,哪怕是郁蕙心。
他也从来没把谈皎当作过女人。把她摆在男人的位置上,她是个利欲熏心的躯壳,是被腐蚀完了的鬼。
他甚至不能恨她。恨是一种微妙的许可,一类悄无声息的爱。家里兄弟姐妹,有两个已经被她拖下了水,其中谈凭玉运气好,死里逃生——他的世界里断然不能出现她的影子,他有名有利,有大把年华,不至于陪她暗无天日。
“凭玉死了。”她忽然开口。
想来又是她内心世界的色彩。谈文翡不置可否,起身要走。
谈皎叫住他:“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谈文翡回头道:“可以。”
“你不是去京都?随便路过什么神社,替我求个福。”
“求什么?”
“我不挑的,毕竟我也不信。”
谈文翡走得早。谈皎独自坐至午夜,方才动身。
单龙在大厅值班,见了她,颔首问好道:“大小姐。”
谈皎掠过他,忽然脚步一顿,道:“我弟弟还好吗?”
“少爷……”
单龙有些难堪,尴尬一笑,才道,“少爷好像在给人装金丝雀。”
“让他去吧。”
其他人睡得都早,灯熄了大半,又不至于黑,公馆里混沌沌的,谈皎提着裙摆,一阶一阶上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