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平顺手抄了雪花杏仁片,朝麻霆君道:“请吧,五爷。”
跟在阿吉后头,麻霆君频频瞄着俞平手里扁盒,外包一层花纸,他看不清里头装什么,终于道:“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给你的生日礼物。”
俞平瞥了眼他,要把雪花杏仁片藏进衣服里。可惜穿的是西装,袖管不肥大,藏也藏不住,只往腰侧别,笑道,“说‘大事不妙’,要是老爷把我赶出麻公馆,我就留着自己用了。”
麻霆君道:“既然是‘自己用’,我猜一猜,这盒子不大,你要送我一条领带?一张唱片?”
俞平便道:“你是缺领带、缺唱片的人么,有什么好猜的?是好是坏,都轮不着你。”
麻霆君笑道:“我只是想知道,你心目中,我会喜欢什么。”
俞平笑道:“月薪没给我结,敲我什么竹杠都规划好了。代代行商的就是精,一分不肯给我留。”
阿吉把他们领到老爷的卧室,老爷窝在床上,棉被掖到下巴,看见打扮得人模人样的俞平,猛烈地咳一阵。一旁的丫鬟忙重新沏一杯热姜茶给他,他伸手打掉了,道:“才几月份,喝姜茶……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麻霆君从丫鬟手里接来茶杯,坐在床前,把父亲扶起来,道:“天凉了,吃这个暖身子。”
老爷道:“何止天凉,我看你指望你爹早点凉!愈发无法无天了。”
麻霆君要了小铁匙,一勺一勺舀着喂他,道:“爹,说是染了流感,怎么不肯好好睡午觉?”
老爷瞪他一眼,厉声道:“我是个糟老头子,不能把病传给俞平!”
麻霆君笑道:“爹,别这么说,没人这么想。”
“你是我儿子,心里怎么想的,我不知道?”
老爷闷哼几声,抱怨一阵,撇开麻霆君,盯着俞平——他的目光若是能化作实体,必然成了只鹰爪,钳着俞平的后颈。俞平不害怕鲜活的父亲形象,却是做了亏心事,唯恐他的怨念滔天,一步一顿,就等着麻霆君为他格挡。
麻霆君仿佛很是期待,热情地候着他,他只好折磨地来到床前。
麻老爷虽是叫了他来,但不肯同他说话,头歪在一侧,哀怨道:“我有这么多儿女,说不偏心也不实际。霆君,我从小盼你盼到大,就等着再抱几个漂亮孩子,你倒好。”
话说在这里,老爷气管呛着,又是一阵咳嗽。麻霆君把他扶直了,轻轻拍后背消解,再喂他喝姜茶。老爷闭眼道:“好了,好了,都是装样子给俞平看的。你要是真孝顺,我不会沦落至此。”
俞平不敢笑,光是抿着嘴,险些顺势靠在麻霆君宽阔后背,忽然记起老爷监视,不敢太放肆,咬着唇时刻图警醒。
老爷气平了才道:“俞平,你爹娘呢?”
俞平道:“我爹健在,我娘走得早,我是随姨娘大的。”
老爷道:“姨娘?这么说来,你还是大户人家出身的?”
俞平迟觉顺了口,为了圆谎,装着低落道:“我是卖给少爷的,少爷的爹娘是什么,我跟着算什么。”
老爷不置可否,麻霆君却心疼不已,看模样便是替他委屈起来了。老爷恨铁不成钢,不想计较麻霆君,又诈他道:“你在鹭镇这么久,你那少爷怎么想的,也不来找你?”
俞平便道:“他嫌养我脏名声,肯留我一条命,便是耗尽多年情谊了。”
“倘若你肯安心过日子,他也就罢了?”
“是的,老爷。我前阵子把存在他们家的款都取了出来,另开了个户,在小银行,没见他来计较,估计是算了。”
“我知道你在布店半年,踏实低调,唉!你这叫我见犹怜,我看你实在讨人喜欢。”
老爷右手牵着麻霆君,左手空落落搭在床上,麻霆君看俞平眼色,把他的手交在老爷手心。老爷双手握着他们,叹气道,“霆君,你这场生日,我身体抱恙,没能好好为你准备。如此,我就当再多一个儿子了……俞平,我愿意认你当干儿子,从此我们是一家人了,你好好帮衬霆君。”
麻霆君惊喜道:“爹,此话当真?”
老爷道:“你敢再让我说一遍,就是假的。”
地下忽然钻出一个胖子,一个瘦子,和和美美拼作一块:
“兄弟如手足,父子如衣服。”
“长兄是五爷,做梦乐开花。”
老爷吓一跳,胖子立刻笑嘻嘻挨了过来,挤在床头柜边上,道:“老爷,您老来得子,五爷新添个好弟弟,凑个双喜临门,实在是吉利。这轮风寒过去,您必将长命百岁!”
瘦子正是从前说了不少俞平的坏处,在老爷这里捞了不少好处,此般见到老爷赞成他们,便也没有再挑拨离间的理由,反而道:“老爷,我先前总说俞平是狐狸精,可您一定知道《白蛇传》,白蛇都分好坏,白狐亦然。俞平是来助我们五爷一臂之力的,千百年后,必然有一出《白狐传》,我们鹭镇一同沾光。”
老爷皱着眉,胖子又道:“老爷,地上办喜事,天上神仙不知道,便无法布施恩泽。五爷和俞平结拜了兄弟,我们当然要向老天通报一声。”
老爷怀疑道:“怎么通报?”
“老爷,我们有个好法子,正好您也在场,择日不如撞日,现在就开始。”胖子把俞平和麻霆君拉了起来,中气十足道,“一拜天地——”
俞平不知不觉被往前推,愣道:“怎么拜天地了?”
胖子嫌他不懂事,嘴角一垮,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们既然结拜兄弟,岂能不拜天地?”
瘦子也道:“老爷和五爷都等着,你快去应了。”
毕竟是兄弟结拜,不如夫妻,管自己站在一旁便是了。麻霆君搂起俞平的肩膀,半把他抱在怀里。往常温暖的怀抱,这时候也变得长了尖刺似的,俞平被刺挠得慌,却挣脱不开。
瘦子喝道:“二拜公馆——”
“夫——”
胖子一跺脚,改口道,“兄弟对拜——”
一场闹剧看得老爷头痛欲裂,怕是要病至次年春。礼成后,胖子嫌他们表示不够,再讲场面话,道:“结拜为兄弟,恩爱两不疑[1]。是兄弟,就要恩恩爱爱。”
瘦子道:“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五爷与俞平。[2]”
老爷紧皱的眉头霎时解开了,振作起身,道:“嗳,我是嫌儿子娶个男人过门,讲出去太难听。你们真成兄弟了,不是我原先想的这样?”
煞费苦心这般久,哪能就此弄巧成拙了?麻霆君慌道:“不啊,爹!不结拜了!”
老爷的笑脸冻结着,俞平的笑脸藏在背地,麻霆君则欲哭无泪。里头说是胖子最机灵,立刻拉开窗户,先大叫一声,喊道:“老天爷,不结拜了,先前的都不作数!”
俞平火上浇油,道:“神仙都知道了,怎么好悔改?”
老爷也道:“是,俞平,你什么都不要想,就安心做霆君的干弟弟。”
麻霆君第一个不肯,却是急火攻心,什么都说不出来了。瘦子忙道:“五爷,你们再拜一遍天地,好好向老天爷求个情!”
俞平道:“不行……”
胖子把他向前拱,道:“快去,快去!否则老爷的病好不了了。”
方才还一派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浓情,不想有情人成了兄弟,谁都失了心情,便是草草地办了:
瘦子道:“一拜天地——”
胖子赶过来,道:“二拜公馆——”
“兄弟——”
瘦子正要高喝,胖子嫌他不讨巧,接过话茬,道:“哪来的兄弟?陌生人对拜——”
老爷吃空一杯姜茶,丫鬟开了门,接了楼下煎药的来,在一旁搅了两颗□□糖进去,使劲吹凉一些,请老爷喝。老爷皱着眉头喝空药,麻霆君立刻把茶杯里的水续上,老爷病得难受,更不想看他活蹦乱跳,道:“霆君,你不去招待客人?”
麻霆君牵着俞平的手,上前道:“爹,我保证会好好待俞平的,您不用担心。”
老爷道:“我有什么好担心的?赶紧给我走了。”
回去的路上,胖子先道:“五爷,我们去帮忙了,不打扰您二位。”
这两人走了后,麻霆君路都走不太稳,几步路变作跌跌撞撞,非要往俞平身上靠。俞平推他几次都推不开,恨不得他是只小狗,对他凶一些也无可厚非。
偏偏麻霆君养狗久了,多少沾点狗气,使得俞平对他手足无措;忽然想起什么,把扁盒往他手里塞,道:“给你的。”
麻霆君惊喜道:“哎呀,我都忘了这码事!”
俞平笑道:“装什么,没见你眼睛离开过它。”
麻霆君太得志,脸上浮着微笑,怕讨俞平的骂,头低得愈厉害了些。顺着粘合处拆开花纸,见到里头整齐码着的雪花杏仁片,先尝了一颗,嚼过几口含在嘴里,望着俞平。
走廊隔几步路才是一盏灯,理应不太敞亮,麻霆君的眼睛却是亮晶晶的,看得俞平十分心软,总归是嫌自己送礼不周到,小声道:“我以前在香岛常买这家手信,现在开到枢城,托郁蕙心给我带了来……”
身后两个萝卜似的人拔了出来,挨着麻霆君,好像也知道见不得人,一个说话比一个小声:
胖子勾肩:“点心点心,点的就是心意。”
瘦子搭背:“礼物礼物,礼得就是五爷。”
麻霆君惊道:“你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瘦子嘿嘿笑道:“五爷,我们顺路。”
分岔路口,黑着一张脸的俞平,站在原地,监督他们走远了,才把麻霆君拐去另一条小径。
小径另一头通向花园,格外狭窄,也不设电灯。风穿堂而过,捎来一点点天光,俞平的碎发飘在额前,麻霆君看在眼里,只觉得是小猫般的柔软皮毛,非要伸手揉一揉。
手下滑至面颊,俞平抬半边肩膀,歪头夹着他的手,他嘴角零星几点碎渣多少突兀,想来是杏仁片落的雪,叫俞平不得不看着,心里酝酿出个坏主意。就算最终引火上身,只要看见麻霆君出窘相,俞平也乐在其中。笑一笑,道:“这家手信在香岛是字号,开来枢城,不知道有没有偷工减料,叫五爷印象不好。”
麻霆君道:“怎么?我尝着很好吃呢。”
俞平故意道:“我记起来了,你吃什么都好吃,你的评价不作数的。”
麻霆君笑道:“哦,你是说你也想尝一尝。”
他的手却背在身后,俯身向前。没想到他逾矩一回,近在咫尺,俞平心里匪夷所思,竟忘记推开他:一切都是熟悉的,他知道麻霆君的吐息,身上绣着什么香气,可这样的一个吻,等了有多久?一切称得上什么?不见得密友或兄弟能够亲吻,陌生人更不尽然,麻霆君却也不是他的恋人。算了!这里一切理不清道不明的,随秋风而去便是了。俞平正鼓起勇气承受着一切——
“五爷!生日宴上甜菜缺一味料,想改了放汤,等着你拍板呢!我寻遍前厅找不到人影!”
阿吉来得太冒失,见到两个黑影是模糊在一起的,不想搅了好事,惨叫一声,撒腿就跑。
麻霆君搭在俞平身上的手哀哀地松了,打在西裤裤腰,却也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脸红一阵,扑哧笑出声来。俞平靠在墙上,陪他一起笑着,半晌一前一后回了宴会厅。
[1]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佚名《留别妻》
[2]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白居易《长恨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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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金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