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大哥,刀下留人。”
阿吉轻松吹了声口哨,道,“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动手也就罢了,怎么拿把剪刀吓唬人?”
俞平双手撑地,勉强坐起,手心里火辣辣地疼,原是被沙砾磨破了。阿吉来捞他的胳膊,他不知怎得犯起腿软,阿吉硬是没把他拉起来——麻霆君的脸上便不太好看了,连同高大身材都是黑沉沉一片,蹲下身,肩膀送给俞平环牢,把他抱了起来。
有旁人在场,麻霆君多少有些收敛,单是帮俞平掸去身上尘土。俞平怕他小事化大,道:“没事的,一点擦伤而已。”
“一点擦伤?”
麻霆君扭来他的手心看,顿时心疼不已,去阿吉包里拿了水杯,哗哗为他冲洗着。
兰香脱离魔爪后便躲在小姊妹中,忍着不掉眼泪,阿吉挡在前面。
石头不满道:“李喆,这是什么意思?”
阿吉道:“我家五爷碰巧路过,听说你们这里在打架,特地前来主持公道。”
石头不说话,光是看着麻霆君痛俞平你侬我侬。阿吉看他们也不对劲,硬着头皮,反而斥责起石头,道:“不是你平时总把五爷挂在嘴边么?现在五爷肯为你做主,你还问是什么意思?”
石头后退一步,道:“我当然乐意,请五爷明辨是非。”
然而麻霆君还在检查俞平身上哪里存着其他的伤口,若非围观者众多,早要把俞平剥干净,拿放大镜细细检查一番。看得阿吉汗如雨下,小心提醒道:“五爷,大家等着呢!”
麻霆君冷漠道:“吵什么,我不知道?”
便再在俞平手臂上翻来覆去看,蚊虫叮咬的痕迹都不肯放过,自己气自己。
俞平靠着麻霆君,小声道:“这事他和兰香都有错,说不清楚。你干脆让我和他打一架,谁嬴谁输,高下立判。”
麻霆君温和笑道:“我知道,我怎么不知道?你若是用技巧出手,他第一个招架不过。既然我来了,不如你省些力气,我去和他好好说一说。”
鹭镇的少年之中,麻霆君最大,没有人不崇拜他的,石头自当占在崇拜者的第一批,平日与麻霆君有些交情。一见他朝自己走来,热情道:“五爷!”
麻霆君应一声,忍着气,道:“打我的人?”
俞平细皮嫩肉,经不住磕碰,他看得一时气血上涌,属实口不择言——阿吉面露惶恐,赶在众人反应之前,补救道:“你个破石头!俞平在我们公馆做短工,是五爷的英文老师。拳头不长眼,你也不长眼?怎么好打五爷的老师,太过分了!”
石头道:“我不过轻轻推了他一把,谁知道他弱不禁风。”
阿吉道:“石大哥,你的‘轻轻’要是挨在我身上,我的骨头也好折了。”
石头道:“这不尽怨我!”
“好了,俞平来告假的时候说明过,我知道你们什么恩怨,我自有判断。”
麻霆君打断他们,先叫石头说话,“我来时看见了,若真是寻常打闹,你怎么拿剪刀对着他?”
石头失了一半底气,道:“我是吓唬他……”
兰香帮腔道:“吓唬人也不能这么吓唬!”
麻霆君道:“我再晚来一步,岂不是要闹出人命了。”
阿吉也道:“冤有头债有主,你报复詹兰香就算了,怎么把俞平牵扯进来?”
石头激动道:“五爷,难道俞平没错吗?”
不料麻霆君更是激动,道:“俞平错哪了?你自己心术不正,怎么赖他?”
石头愣了半晌,总算意识到世态炎凉,可惜为时已晚。他后退几步,直指麻霆君,道:“你们蛇鼠一窝啊!”
围观群众里哗笑纷纷,没有来帮助他的。眼见寡不敌众,石头转了半圈,露出后脑勺,道:“俞平姑且不谈,詹兰香剪我辫子这茬怎么算?”
麻霆君道:“新时代的青年,哪有留辫子的?你预备一辈子不剪辫吗?”
阿吉道:“对,我记得你号称最欣赏五爷,五爷是剪短发的,你也不学学?”
石头又道:“詹兰香平日拉帮结派,孤立我!”
兰香辩驳道:“我是好心提醒他们,反倒是你,每天捉毛虫放别人课桌里,谁想和你玩在一起!”
“好了!”麻霆君把他们二人分开,“这件事,只有俞平是无辜的,你们几个都有错。真要计较,大家都来我家好好把事情说清楚。”
俞平旁观许久,心里一言难尽,倘使他这辈子受挫仅限于被毛虫吓唬、被剪了头发,他不至于如此凄苦。便道:“算了,各退一步,道过歉就算结束了,以后都不要再犯。”
兰香嫌他太客气,正要改他的口,麻霆君不假思索道:“好,那你们快道歉吧。”
围观群众见他下的决定还算公正,你一言我一语,把石头与兰香推在一起。石头满脸不情不愿,兰香上前一步,伸出手示好,主动道:“我不该剪你头发的,对不起。可确实是你有错在先。”
石头无路可退,与她握手交好,垂着头道:“詹兰香,对不住,我保证再也不欺负别人了……我回去就把家里的毛虫都放生,以后要是有人被吓到,便与我无关了。”
兰香道:“你还养毛虫?”
石头道:“养了一个夏天呢!”
“有你这种人?”
阿吉遣了围观群众,知道麻霆君一点心思,不想被众人看见,特地去电影院门口买了冷饮回来,一人一杯分了。再度出发时,原本热闹场地已然稀稀拉拉,秋风萧瑟卷在前面。
俞平忍笑许久,回头确认他们走的走,散的散,才肯道:“以前和你还不熟悉的时候,总看见石头和你玩在一起,可现在你却包庇我。要我作旁观者,看着也寒心。”
谁知麻霆君眼底有光亮闪过,欣喜道:“咦,你这么关注我?”
俞平自己咬了自己的舌头,道:“没有这种事。”
麻霆君步子都不大迈得稳,边走边踮脚,几步路心花怒放。俞平嫌大庭广众下太丢脸,管自己快步走了。麻霆君面带一抹微笑追了上来,道:“平儿,你怎么想到和他打架?”
俞平道:“只准和你打?”
“和我打倒是无所谓,我下手有分寸。方才太吓人了,你也不慌?”
“你下手有分寸?不见得你放过水。”
麻霆君眼睛转一轮,想来是初见没多久,在布店起争执的那一回,笑道:“对不住,实在对不住。我那时以为你很讨厌我。”
俞平装着冷淡道:“哦,现在也没多喜欢。”
“那么,再比一场,我任你出气。”
俞平作势往他手臂上挥拳,不料动静太大,自己擦伤处先疼起来。麻霆君也不作糊涂模样了,往他手心里吹气,可惜这人太上了心,鼻尖抵在他手心完好的皮肉,他痒酥酥的,情不自禁要笑起来。
麻霆君道:“一会去我家,擦碘酒消毒。”
俞平笑道:“就属五爷虎背蜂腰螳螂腿,不许我也强健一些?我真不是脆弱的玻璃人偶。”
麻霆君便道:“玻璃人偶,强健人偶,受了伤都要一视同仁医治的。”
俞平道:“只怕到了麻公馆,我的伤已经愈合了。”
麻霆君没能得逞,十分委屈,管自己生起闷气;俞平频频偷瞄着他,最终忍不住伸手,往他鼻尖上弹了一记,道:“干什么?”
“早知道就早点出发了,省得你和石头打架。他家开肉铺,下手没轻重。”
“我都没有不高兴,你有什么好难受的,你是我的小狗么?”
麻霆君气鼓鼓道:“是你的小狗就好了!我一定扑上去咬他们。”
俞平笑道:“我的小狗都可乖了,哪有乱咬人的?”
又道:“你原本是为了什么来学堂的,他们又要叫你捐款吗?”
麻霆君后退半步,伺机把他揽在怀里,不肯松手,低声道:“说是要考验我,不允许我想你了?”
俞平努力挣扎几趟都无济于事,便撇过头,道:“不过几天没见。”
麻霆君道:“说得轻巧,你再不来,二十六个英文字,我只记得六个了。”
“笨成这样还学什么?做人脚踏实地,好好问家里讨一口饭吃。”
俞平从他怀里钻出去,走在他的前面,返身倒退着前进,道,“或者去求谈四爷哀怜你,少自食其力!”
这话说得太得意,他一时犯马虎,脚后跟绊在石子上,踉跄几步,麻霆君一把将他拽回来后,便是说什么不肯放过他了,就算避人耳目,也牢牢牵着他没受伤的手腕不放。
晃悠到了镇口,麻霆君想同他说几句话,不知从何开口,低头先见他衣冠不整,道:“好歹是我的家庭教师,衣扣钉得尽开了线。不如明天一起去枢城,我好好给你打扮一场,把你也变成个小少爷。”
俞平不肯说话,麻霆君以为自己耳背,便微微弯腰,把耳朵凑在他嘴边。
“唉呀,不去!”
俞平拧起他的脸,他反而来蹭俞平的手,俞平只好再把他扇开,道,“这世道真是变了,要占我的便宜,买几套新衣就够了。”
麻霆君道:“哪里,我是真想关照你!你也知道我比旁人笨,那么,我的坏心思也比旁人少。”
俞平斜眼看他一眼,道:“本来就不聪明,好像是我把你说笨的一样。”
“就当我是真的笨,明天去一起枢城吧,我还想到银行转一转。”
“没了我,路都走不动?”
“我是想这么说,怕你又冤枉我。”
“心领了,明天还要来给我家小姐当书童。”
说话间,布店近在咫尺。前头的兰香忽然顿了脚步,小蝴蝶似的飞到他们身前,笑道:“五爷,俞平有回叫我看他脸上有没有写字,我那时不知道,现在倒是看清楚了。五爷看得见吗?”
麻霆君一怔,先转头看一眼俞平,又道:“哪里?”
兰香一板一眼道:“本人俞平,今生今世唯爱麻霆君一人。这处的‘麻霆君’,一贯只有他这么放肆,我们都是叫五爷的。”
俞平上前把她推走,道:“一个阿吉不够你折腾?”
兰香狂笑道:“唉,心里话被人说了出来,总是不好受的!”
说罢,她脚步迅速地进了布店。阿吉远远地朝他们笑,再走出几步,背过身去望风。
最是该分开的时间,麻霆君不肯走,没事找事,撩俞平耳朵上的鬓发看,道:“怎么还是这副银耳堵,我给你买的一副呢?”
俞平把他手拍下来,道:“那耳坠子太长了,多不像话。”
麻霆君笑道:“我有一个请求。快到我的生日了,我要向你许个愿望:我想看你戴那副白的。”
“想想就行了,我才不戴。”
俞平不用看他,便知道自己无论如何拗不过,又道,“那么,我也有个愿望。”
他背后有阿吉望风,俞平便迅速回头望了望,见没人经过,踮着脚,亲了他的额头,道:“刚才谢谢你,下次不准包庇我了。”
麻霆君面颊轻轻染上一阵红,原地跺了两步,闷闷道:“要是还有人欺负你,我照样不会放过他的。”
俞平道:“行,白耳坠的事情就算了。”
麻霆君笑了笑,头垂得更低,少倾再扬起,有模有样地也在他眉心啄了一口:“我答应不包庇你,你也算答应我了。明天见。”
“谁和你明天见?强买强卖不作数的。”
二人再嬉笑一阵,麻霆君最后往他额头上啄一记,提了阿吉离开。傍晚时分,布店里电灯开得亮堂,俞平却是珍惜起天光,心里着实怅然若失。他不想麻霆君走,几步赶去二楼。
詹兰竹卧室连带一方小小阳台,正朝后门。此时兰竹正在厨房烧火,兰香在楼下点新到的洋布,俞平悄无声息踱了进去,看见底下麻霆君的背影,微风拨弄他的头发纷纷扬扬。麻霆君岂舍得下?同样是频频回头看着,俞平根本无需开口引他的注意。
秋光明媚着,麻霆君的脸照得十分亮堂。他听见自己大声说着爱他,直至麻霆君转至巷角,才发觉自己的嘴始终牢牢闭着。
麻霆君背影融在秋色里,最后朝他挥着手——这个人是与他互相爱恋着,他们的心是牢牢吸在一起的。俞平心中一阵惘然,若是有残存什么壁垒,一概一点点地破碎掉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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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红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