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香早在门口候着他们,一见三人出现,立刻挥舞着笤帚,道:“打烊了,打烊了!早点不来,偏偏挑在现在,都出去!”
阿吉上前,一把夺下笤帚,转交胖子保管,道:“大小姐,我们不是坏人,何必如此?”
“你们几个凑在一起,平日就不正常,今天格外发癫痫。”兰香挡着店门,道,“是不是五爷对俞平做什么亏心事,自己也觉得见不得光,要把俞平带去灭口了。”
阿吉劝道:“大小姐,他们的事情,我们不去插手了。”
说罢他从她胳膊下猫腰钻了进去。兰香慌忙去逮他,却叫胖子瘦子有了可乘之机。
三人很不光鲜地一齐在布店亮了相,见到俞平在柜台抄写字帖,正是要开口,詹老板板着脸挡在前面,道:“几位兄弟,别来无恙。”
胖子在布店角落安放了笤帚,甜甜叫了两位老板,道:“我家五爷想要学英语,听说俞平会,才派我们请他。学费好商量。”
俞平冷漠道:“我并非大富大贵出身,从来没学过英文。他是做梦梦到的?”
胖子愕然道:“我们五爷不会说谎!那天在西医馆,是你和洋人讲话的。他钦佩你的能力,一回来就告诉了我们。”
俞平道:“哦,我讲的是粤语。”
胖子堆笑道:“粤语也好听,技多不压身,你去教教我们五爷。”
兰香从他们三个之间钻了出来,站在俞平身旁,道:“五爷都病了,你们不给他看病,叫他学粤语?”
瘦子挺身而出,道:“就是因为他病了。我们请来有名望的郎中,他给五爷开的方子便是多讲粤语,这样嘴巴就不苦啦。”
“俞平不会讲粤语的,我会。”
兰香故意干扰他们,毛遂自荐着,“我不仅会讲粤语,还会唱粤语歌曲。我替他去。”
瘦子道:“听说你算盘珠子都拨不准,怎么好教五爷?”
兰香喊道:“你真是狗眼看人低!俞平,你也不准去!”
胖子嫌同伙不灵光,把水搅得越来越浑,一把把他纤细的身材扳在后面,又道:“二位老板,五爷想学的就是英语,既然俞平不会,便是我们记错了——不过我们公馆想新订一批夏季制服,这点错不了。”
何氏撩起袖子,道:“我去。”
瘦子道:“俞平去,各房奶奶都喜欢他。”
何氏嫌他不懂规矩:“裁衣服要量体,俞平怎么能碰那些姨太太?”
胖子辩解道:“不是奶奶们要订新衣,是我们五爷。我们五爷清白着呢,老板不好去的,俞平和他年纪相仿,看一看倒是不要紧。”
俞平管自己在柜台上练楷书,心如止水,他们的热闹一概不去理会,许久才慢悠悠地答复:“我要练字。”
胖子道:“什么字帖,什么珠算,统统是小事一桩。你把笔放下,我们三个替你写。”
俞平真把笔放下了,瘦子很识时务地接过笔杆,卖弄一番,手抖得筛子似的,写得字还真有几分气韵。
想来麻家的家规还挺正统,俞平监督得饶有兴致,看瘦子冷汗冒了一额头,才顺口道:“听说莫名其妙生病是报应,可五爷平时最爱行善积德,他怎么会生病?”
瘦子道:“正是他积了太多德,天上的神仙不高兴了,罚他在人间的日子也不好过。”
俞平道:“所以他病得不轻?”
“是。”胖子感动道,“俗话说,‘良言一句三冬暖’,你快去关心关心他,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
俞平叹气道:“可惜了,我去也没用。”
阿吉在一旁看着心急,定不允许盘中餐飞了,插嘴道:“怎么没用?”
俞平道:“我们店不做寿衣。”
阿吉急得一蹦三尺:“他没死呢!”
兰香与父母在一旁抿着嘴笑,胖子瘦子怎么看都没用。俞平照旧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平静道:“他要是没死,就让他自己来。”
阿吉又从嘴巴肩膀指了一遍,急得眼睛要爆炸出来:“他病了呀!”
詹老板看了许久笑话,倒也可怜起表演笑话的几人,劝道:“俞平,霆君是个好孩子,他遇到了困难,不如去看一看,和他谈不来再好回来的,我们等你一起吃饭。”
胖子保证道:“俞平爷爷,我们都是为主子卖命的,求你理解我,你只要看一眼我们五爷,就一眼。”
*
三楼卧室房门虚掩。俞平探在前面,扶着把手微微扩大了门缝。胖子同阿吉满意得口水都要淌下来了,瘦子也勉强参与进他们的喜事。不想门开得一根手指塞不进,俞平扭头就走了。
阿吉挡在他面前,道:“来都来了,你不进去?”
俞平理直气壮道:“说好就看他一眼,我已经完成了。”
要说在布店张狂,没人比得过他。既然这是麻公馆,胖子不和他废话,闷闷地上前一步,要把他往门里面撞。不想俞平真有些身手,使个技巧,反而把胖子绊倒在地上。
胖子光是苦一张脸,搀着阿吉站起来,道:“哪有你这样的!”
俞平道:“哪有你这样的?说好就看一眼,临时压我的价。”
正说着,黑兔尖嘴拱开房门,滴溜溜走了出来,衔俞平的裤脚。俞平从不对黑兔置气,抱一只长枕头似的把它搂在怀里,任它又舔又亲。卧室里再是脚步阵阵——俞平头也不想抬,由黑兔呜咽一声,回旋着扑了回去,钻进麻霆君的怀里。
到底是把黑兔养大的,俞平看见黑兔对他更亲昵,分明想蹭他的怀抱。这人却说不上是抱,单是把黑兔拎成一条,很是窘迫地站在门口,怔怔地向俞平笑了笑,眼神绕在他领口脱线的圆扣:“黑兔说想和你一起玩。”
暑月的太阳比往常难熬,俞平好不容易伺候太阳落山,打开门居然又迎来个傻乎乎的太阳。麻霆君声音实在没骨气,俞平心道太荒唐,什么话都讲不出来。
瘦子阿吉借机把他推进麻霆君房间,死死捏着把手,守在门外。
俞平进去后,麻霆君哪对黑兔使得上力气,随它挣脱了绕着俞平转。
俞平不说话,单膝跪在地上挠黑兔的下巴;少时麻霆君坐在黑兔尾巴旁,俞平对他笑一笑,道:“黑兔和我说,它想要休息。”
麻霆君往前面挪了挪,唤了声黑兔,黑兔转了半圈,回到他怀里。他作势把头侧在黑兔嘴边,必然是心里想不好,又被舔的遭不住,才:“黑兔想要问你,愿不愿意原谅我。”
俞平左手背在身后掐右手,以维持面上什么表情都不做,佯装漠然,道:“我看五爷病得不轻,五爷才是最应该休息的。我该走了。”
麻霆君忙道:“俞平,我们还是朋友,对吗?”
忽然想起来鹭镇一切长辈的共同意识:麻霆君是少年中的榜样,好孩子——他真是个好孩子。俞平有时看他也可怜,更多时候想抓着他的头发揉他一把,往他手臂上掐一把也痛快。
俞平的目光往在麻霆君身上刻,非把自己逼得惹火烧身,掐自己再重,传递到心上的痛感微微,只剩下畅快。火烧得再厉害,烧不去心里痒,只好全发泄在麻霆君身上,非逼得麻霆君不高兴为止。
他轻蔑笑了笑,道:“天底下有这么多人物,五爷为什么偏偏交我这个朋友?”
见麻霆君不应,俞平报复心上来,又道:“五爷要是想叫我做情人,和我谈拢价格就好了。不需要如此大费周章。”
麻霆君见他实在张牙舞爪,不想空手接他的刃,却答不出来,实在是委屈;委屈积多了,引来俞平身上的火。火蔓延在麻霆君身上,成了一股愤怒:他不缺新朋友!枢城是有不少嫌他出身不在江北公馆域,把这部分挑去,愿意与他交往的更多。
他麻家扎根至此生生不息,教育出的都是顶天立地的正人君子。俞平的白眼算什么?一刀两断又如何?他以后去枢城,有大好年华排着队静候消磨,何苦被耍得团团转!
麻霆君五脏六腑烧了个全,烧至他下定决心,憋出几句体面的告别语,正是要开口硬气一把——哪知道俞平有这么美!光是看他眼角尖尖,动人地腻着洁白光泽,麻霆君便只好继续窝囊着了;
什么顶天立地,天不是供人削尖脑袋顶穿的,地不是白遭人踩踏的,万事万物皆有灵,俞平再是满腹坏水,便是叫他拿君子之心平息的。
麻霆君心里无力回天,失了表情管理,一概映在五官,脸上就剩出生年月没写出来。
俞平哪看不穿他?不想叫他看穿自己笑得实在开怀,只好匆匆低头道:“我和谈文翡有些渊源,若不是被佣人绑了,说不定真要见到他,我是不想见他的,实际上反而要谢谢你。一直没提起,是因为我不想记挂他,没想到你一直介意。”
又道:“这事就当翻篇了,行吗?”
麻霆君被他说得愣了,许久讲不出话。末了估计认定俞平看他不耐烦,陪上一个意义不明的微笑,僵硬又标准,两颊的肉被嘴角向上戳着。
俞平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一定在想,我从前是不是给谈文翡作情人的。”
麻霆君好端端抱了黑兔,把脸埋进油光水滑的皮毛之间,闷闷地道:“我是什么都没想,不怕你冤枉。”
“你不好奇?”
“你要是想告诉我,我肯定愿意听。”
“那我不讲了。”
麻霆君心底里不想追究。若是自家佣人不长眼,得罪俞平的事迹翻篇,俞平作情人的过去也应当翻篇。无奈他听得出俞平要自己继续哄,把贴在黑兔身上的左脸改为右脸,道:“我倒不觉得有多么难以理解。谈文翡这样英俊的人物,讲心里话,我也愿意听他的。”
不料俞平神色一变:“什么意思,你喜欢他?”
“没有!”
麻霆君焦灼道,“我是说,好的人物,大家都会不由自主地偏向他。谈二是个人物,我欣赏他再正常不过……要说是喜欢,我并不认可。”
俞平不受控挑了眉,道:“哦,五爷有这么挑剔?”
麻霆君望他一眼,笑道:“各人各口味,不追求统一。听你说话太吓人,害得我也紧张了。”
“顺口关心几句,有什么好紧张?”俞平起身道,“说来我心里其实没有完全原谅你,有更加过分的话还排着队。想不到五爷这点小事都遭不住,我要告辞了。”
麻霆君笑道:“你尽管和我讲,我没有你说的这样脆弱!”
“五爷三番五次派人来布店骚扰,我们布店的名声都坏掉了。”
这两人不知道在房间里打什么架,屋外三人连窃听的勇气都没有,犯错似的在楼梯边站成一排,早不知道腰酸背痛。许久后门把手往下沉了沉,麻霆君走在前面,黑兔前脚踩他,后脚踩俞平。俞平晚一步出来。
谁看都是多么登对的好朋友!阿吉更是满面春风,激动地去拉俞平的手:“我们都看出来了,你心里是有我们五爷的。”
俞平横了麻霆君一眼,道:“道歉。”
道歉?这话要是对阿吉说的,那便是阿吉太狂妄。他们五爷都牵不到的手,他非要去握;这话却是盯着他们五爷的眼睛说的。五爷有什么需要道歉的事情?天上的太阳若是因由自己蒸干底下人的汗,一个个道歉过来,神仙班子从头到尾换一批都道不完全。
世上有千般不如意,他们五爷是最完美无缺的。三人里谁都惶恐起来,尤其是阿吉:
“俞平阿爹,我不该摸你的手,这是我自己心生邪念,不是我们五爷教育的。”
俞平不松口:“道歉。”
瘦子惶恐道:“我们都是自愿的!”
俞平道:“他要是没有错,你们会来我们布店装马戏团表演吗?”
“五爷,使不得!”
那三个人眨眨眼睛就是一场大戏:
“看到五爷嘴巴苦,我吃糖,比吃黄连还苦。”
“看到五爷肩膀酸,我干活,比手断了还累。”
“看到五爷心里痛,我呼吸,比不呼吸还闷。”
俞平插嘴道:“嘴巴苦?嘴巴有多苦?”
本就是无病呻吟,谁知道嘴巴有多苦?俞平此时一问,必然是顿顿吃黄连一般苦。麻霆君眼珠转半圈,脸上呈现一副正逞强的嘴脸,道:“苦是苦了些,你五爷忍得住。”
俞平便从口袋掏出糖罐,晃了晃,笑道:“是你叫他们丢脸的,快给他们道歉,保证再不来布店骚扰我们了,我也积点德,给你治一下。”
糖罐看着眼熟,麻霆君认出来,是去枢城买给他的;不知道俞平的噩梦做的怎么样,总归麻霆君若是真道歉了,必然又换作麻公馆的伙计噩梦不止。他五爷八面玲珑,必然是有两边都能够较好的法子,哪想的到俞平半眯着眼睛看他,笑意若有似无,像是抛了个媚眼。
麻霆君立刻道:“胖子对不起!瘦子对不起!李喆对不起!”
俞平开糖罐之际,胖子瘦子全放弃了挣扎,剩下阿吉还算活络,不知道犯什么,猛然咳了咳。麻霆君自以为懂他,突然惨叫一声,道:“肩膀酸!”
这属实在俞平预料之外,糖罐开了一角,忘记掀开。再看麻霆君,麻霆君又愁眉苦脸,道:“哎呀,手都抬不起来。”
想来阿吉的本意并非于此,兴许有人能够能听见他四分五裂的声响。
麻霆君真是乖乖张着嘴候着。俞平不想他吃到自己手,把糖弹进嘴,没料准麻霆君配合得过了头,早他一步衔了糖走,俞平弹的便是麻霆君的嘴唇。
麻霆君嚼着糖果,唇上火辣辣的痛着,还朝俞平笑一笑——他有什么好笑得出来?他真是笑得灿烂无比,道:“我吃得太快了,什么味道都没尝出来。再给我一颗。”
俞平道:“不给。”
“小气什么,我就多要你一颗,你还有一罐呢。”
“和我讨价还价?”
麻家是商业世家,麻霆君从小到大,耳濡目染经商的风气。可见颜面尽失换来的是尝到甜头,他又道:“哎呀,心里好痛啊。”
俞平不忍戳破,笑道:“心里痛怎么吃糖?”
“糖吃进肚子里,总是要经过心的。”
“张嘴。”
新一颗糖落在麻霆君心上,俞平不给他再讨要的机会,笑过便是告别。胖子瘦子阿吉死了好长一会,眼睁睁看着他心情颇好地消失在楼梯之间。
麻霆君心满意足,唯一的遗憾是舍不得再嚼糖果,光是含着,使得说话时漏着风,感叹道:“这糖不错,我要把全枢城的货架都搬空。”
他最后扫一眼三人,轻飘飘地道:“嗳,还是道歉好。”
麻霆君:开心的一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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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狗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