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霆君好像是有备而来,在詹老板的招呼下进到布店里。有来时他这等善心,俞平哪有放肆的机会,恭恭敬敬把他们一行四把伞撑开,在店门口晾着。
胖子瘦子顺着他们五爷一同走,只有阿吉来招呼他:“颜二爷请你看的电影,是不是很有趣?”
俞平假笑一刻,道:“实在是太有趣了,谁没看过是谁的损失,赶快叫五爷带你们去一次。”
阿吉道:“这部电影老早就上映,五爷带我们去枢城玩的时候,都带我们看过了。”
俞平也不是当真想和他议论电影如何,店里何氏煮了姜汤驱寒,见缺了两人,叫他们去里面讲话。
阿吉嘴上乐呵呵地应着,返回来和俞平讲耳语:“颜二体面不假,缺的是真心。你来跟我们五爷混,不会出错的。”
俞平充耳不闻,进去后捧起一碗姜汤喝着。
换季时候忽冷忽热说不清楚,何氏看他每根发丝都向下滴水,关心道:“小俞平,灶上热水在烧,你等下先把澡洗了,换件干净衣裳。”
俞平道:“谢谢老板。”
瘦子起哄道:“凭什么就他娇气,我们五爷也湿着呢!”
麻霆君再是被雨打了一路,好歹穿的多,单湿了衣服,顶多身上凉点。
何氏又道:“俞平等一等,先让五爷在我们家洗了。我家条件简陋,倒是挺干净的。”
胖子拦在前面:“没有这种好事!”
麻霆君咳了声,道:“劳请帮我拿一块毛巾,我换件衣服就行了。”
俞平半碗姜汤下肚,心思活络了些,插嘴道:“把胖子的衣服换给你,他的衣服所有人都穿的下。”
“俞平,少说点!”
这时詹老板从楼上下来,怀里抱着一套靛蓝色衣物,对麻霆君道,“这原本是给兰竹准备的衣服,特地买大了几号,兰竹还没来得及试,都是新的。五爷穿走好了。”
麻霆君接过衣服:“我明天找人来付钱。”
詹老板道:“五爷,你先前说有求布店再帮忙,这便算进里面。”
布店里也没个试衣服的地方,要是平日里有人来试衣服,拉几块布挡着便算试衣间,叫麻霆君将就于此实在说不过去。
詹老板便道:“五爷去兰竹的房间换衣服,兰竹的房间大。”
詹老板嗓门不小,二楼的兰香听见了,急匆匆从房间里赶出来,冲在楼梯口:“我摊了东西在哥哥的房间,不准外人进来!”
何氏喊道:“你这孩子太不懂事了,是五爷!麻霆君!”
兰香道:“那也不准!我是詹兰香!”
兰香说完便甩了门。好大一声闷响结束,麻霆君那行人比布店几位更加如坐针毡。
胖子圆场道:“小女孩凶点好,也应该有这种意识,多少防着点外人。”
麻霆君满脸的拘束,俞平心里暗暗嘲笑他,不留神表现在了脸上。不凑巧身边几个最是会察言观色的,胖子他们便跃跃欲试,要拿俞平开刀。
这几人什么威力!俞平赶快道:“五爷去我房间里换衣服,我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眼见麻霆君起身要上楼,换作瘦子起身阻拦。阿吉在地下一脚把他绊得踉跄,小声凑在他耳边:“大哥,你不知道,就是有这种好事。”
布店原本就两层,阁楼起初空余着,后来俞平搬进去住,几个柜子拼在一起就当床铺了,更不用说其他设施。光是多一个麻霆君,俞平便觉得这里前所未有之小,更别提他还要擦拭身子,实在施不开拳脚。
“五爷请自便吧。”
俞平点了油灯,背对他道,“我是来拿衣服的,很快就走。”
麻霆君道:“你到底有多少衣服?”
俞平还真数了数:“三套。”
“我怎么看你每天穿的都一样?”
麻霆君扣子都不解,光顾着聊天了——俞平抱出另一套一模一样的布衫,睨他一眼,笑道:“五爷这么关注我?”
麻霆君嘴硬道:“你初来乍到在鹭镇,我当然要知道你过得怎么样。”
俞平道:“要是过得不好,我早就跑了,何必五爷多心?”
麻霆君嘴角抽搐一下,慢慢卸手表,眼睛却又忍不住往俞平身上瞟了,道:“我过两天要再去枢城,有什么要叫我买的?”
俞平道:“五爷知道的,我连信都寄不起。”
麻霆君道:“布店勉强算宽裕,只能供你温饱。我想你以前生活不是这样,有什么习惯用的东西,现在没有,都可以叫我带回来,我不收你钱。”
“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我就很满足了,哪敢妄想太多。”
“你知道我说的是两码事,不要混为一谈。”
“无非是做情人和过情人的生活,有什么好区分开的。五爷到底是看不上我,才把我和从前绑在一起。”
麻霆君不再说话了。外头淅淅沥沥不减反增,阁楼的天窗修得不够牢固,时常漏下一两滴。
雨下得又阴又冷,俞平的脚步要像受潮的苏打饼干一般,湿漉漉地黏在地上,眼光转了一轮,捺在麻霆君身上,好像唯独他的怀抱是热的。偏偏他的胸膛不能把俞平烘烤干脆,俞平便是软塌塌倚在墙上,闲闲开了口:
“话又说回来,情人么,有情便是人。”
俞平道,“我早听五爷的劝,改过自新了,怎么还叫我记起来呢?”
俞平嘴角笑意实在隐秘,尤其是昏暗夜色与豆大灯光交加,麻霆君看不真切,却是出于自保,清楚不能够继续趟他这趟浑水。
不多时灯居然烧灭了。油灯在布店年数太久,点不起来不足为奇。不过阁楼里还有一位五爷,俞平没有怠慢的道理,从柜子里换了盏新的,重新点起来。
麻霆君试探喊了他一声,俞平应了,麻霆君才道:“颜青欺负你了吗?”
俞平平静道:“没有。”
麻霆君道:“那你怎么一个人跑回来?”
俞平凡有心思都在点火上了,随口坦白道:“我说感情的事情合不来,不好意思再坐他车,逃跑了。”
火焰擦在灯芯上,转头看见麻霆君表情一道明亮起来——他在高兴什么?俞平不受控制挑了挑眉,令他无语凝噎的不但于此,毕竟麻霆君说话时的语气还古怪地压抑着:
“你是单不喜欢他,还是想过常人那般循规蹈矩的生活,传宗接代?”
俞平轻松朝他笑了笑,把衣服晃给他看:“我要去洗澡了,五爷还想叫我陪着说话吗?”
走时带上了门。阁楼里除去硬床外再无歇脚之地,麻霆君坐在床尾,泄气似的长叹一口气,只觉湿衣服更凉了几分。那时俞平突然返回来,也不敲门,光靠开门时吱呀一声提示他。
麻霆君条件反射看去——俞平眨了眨眼,笑道:“我想起来了,我要吃蝴蝶酥,国际饭店边上那一家。”
麻霆君问道:“国际饭店在哪里?”
“你肯定知道的,我不给你重复了。”
*
俞平从澡间出来,麻霆君他们正巧要走。
想来刚才勉强算道过别,俞平便缩在天井,没有回布店送客的意思,百无聊赖地看着屋檐滴水,等声音尽数消失,再无事人般进到布店。
兰香早下了楼,在算盘前拨半晌,嘴里念念有词。俞平挨在她边上:“大小姐,什么风把你刮来了?”
兰香惊叫一声,猛然推开他,再泪眼汪汪地看向父母:“爹,娘,都怪俞平吓我!算了一半的账又不清楚了。”
俞平一看几颗珠子排布,心中顿时明了:兰香连进制都要混淆,实在令人大跌眼镜。
兰香暗地不好意思笑了笑,俞平顺从她心意,把她请开,道:“我学过算盘,我来替你算。”
兰香托着头在他身边:“你拨这么快,拨得清楚吗?”
俞平罢工道:“你来。”
兰香边离开边道:“咦,我们布店居然出了一位珠算的奇才!”
数据列了一张草纸,俞平按照上面拨完算盘,把成果记在一旁本子上。詹老板看过后不多计较,在灯前擦拭着眼镜。
俞平道:“他们来做什么?”
詹老板道:“麻公馆六月开大家宴,规定要穿新衣,他是来下订单的。”
兰香虽说在一旁抄写字帖,还是偷闲来瞄了眼本子,抱怨道:“他们给的也太少了!”
詹老板叹气道:“你哥哥搞砸他给贵人的生意,他也不要我们赔。再赚钱说不过去了,只报了点辛苦费。”
俞平道:“老板,要是他们不讲人情,我们一共要赔多少?”
詹老板道:“两千大洋。”
兰香撅嘴道:“哪有这么多?阿吉和我说过,颜二爷自己黑心,吃酒打牌的钱一起算进去了。”
何氏道:“兰香,能够明码标价的事情都不叫事情。”
何氏自知对兰香说的太多,搂了搂她,兰香便顺从地扑在母亲怀里。
俞平掩不住兴奋,道:“现在就剩一千九百大洋了!”
兰香道:“你干嘛了?叫人白淋一场雨,人家还特地给你砍掉一百大洋。”
俞平解释道:“来麻公馆做客的颜少爷,今天请我出去,我不肯,他答应减免一百大洋,我才陪他的。”
兰香惊奇道:“你们做什么了,你怎么陪的他?”
俞平道:“看电影。”
又道:“镇口新开的那一座,差一点到你学堂。本来还想顺路来看看你。”
兰香笑道:“你再努力,一共还有十九场电影。”
俞平虚脱道:“除非他开出一千九百大洋,否则我再也不去了。”
“说不定呢?”
兰香敲着笔杆,“俞平长得比我的同学们好看多了!俗话说,千金难买美人笑……”
何氏怕她再口无遮拦,说话太难听,打岔道:“兰香,字帖抄完没?”
兰香咯咯笑起来:“俞平肯定知道的。是不是,俞平?”
末了她从何氏怀里挣脱,去柜台上收好晾干的字帖,对俞平说:“俞平,老规矩,你帮我洗笔。”
詹老板道:“俞平,你别帮她洗。”
兰香道:“不允许!”
詹老板道:“我允许的。俞平,你好上楼休息了,让她自己洗。”
兰香作势装呜咽,俞平倒是毫不心软,一脚跨三级台阶地上了楼。兰香哪想过他当真不理自己,急得跑去楼梯口放狠话:“你等着,看我明天收拾你!”
上去阁楼的楼梯要狭窄许多,俞平踏在上面忽然没有勇气上前;远远又听见兰香在下面叫嚣。俞平犹豫片刻,还是没去理会她。
阁楼里漆黑不见五指,麻霆君换完衣服居然帮他吹灭油灯,俞平悠悠点了起来,没想到灯下留了张字条给他。
“蝴蝶酥三日后送到。”
翻了字条的面,原来写在支票上,麻霆君划两百大洋充他的口袋。俞平看见后会心一笑,稍作打点一番,慢慢把灯吹熄。夜里不梦海难,能够梦到蝴蝶酥就好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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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油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