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寒暄了几句后,听两人说都已经吃过了早饭,周爷爷便只给他们一人盛了一碗熬好的骨头汤,加了满满的枸杞和山药,念叨着年轻人也要注重养生。
看着喝汤的两人,周爷爷眉目慈祥,面带笑容。
“小谢啊,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和许多上了年纪的老人一样,周爷爷面对年轻人时,也总会忍不住聊起这些老生常谈的话题。
谢承之坐在正对茶几的沙发上,长腿微曲交叠在一侧,即使是闲谈时,坐姿也笔直端正。
听见老人问话,他将手中的汤碗放平,侧首回答:“自己做一些小生意。”
坐在谢承之身侧的宋芒听着他的回答,默默咬下山药的一小块,专心喝着汤,没有说话。
“做生意好啊,我还以为你跟我们小芒一样是做演员呢。”
谢承之长相冷峻,跟宋芒坐在一起,两人骨相都很优越,丝毫不比电视机里的大明星长得差,周爷爷还以为谢承之跟宋芒一样,也是在娱乐圈当演员拍戏的。
听谢承之说是自己做生意,他看着谢承之点点头,然后又对着安静坐在一旁的宋芒叹了口气。
“做演员太难熬了,天天昼夜颠倒,身体都要搞垮。”
以宋芒本人拍戏时的工作作息,这话他无从反驳,只能装作与自己无关,安静地捧着碗继续喝汤。
缩着耳朵乖乖喝汤的宋芒成功在周爷爷那里降低了存在感,周爷爷很快将目光转回到谢承之身上,又接着问道:“结婚了没有呀?”
周爷爷话刚出口,谢承之还没回答,宋芒那边先传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呛咳声。
“还好吗?”
几乎是宋芒被呛到的同时,谢承之就起身将他手中的碗和汤匙放到了茶几上,然后他的手掌隔着毛衣轻抚在宋芒背上,边帮他顺气边沉声关切地问他。
宋芒咳得眼角泛起了泪花,被人抚过的单薄背脊紧绷着,他听到谢承之俯身在耳边问他的话,边掩唇想要止住呛咳,边摇着头示意没事。
周爷爷起初没反应过来,回过神来后着急地望着宋芒,一脸担忧,等宋芒缓过来不再咳之后,才忍不住道:“是喝急了么?怎么跟小孩子一样,没有人跟你抢,你慢慢喝呀。”
“嗯,没事,就是不小心呛到了。”
宋芒缓过这一阵,眼前递来一杯水,他抬头顺着水杯看向半环住自己的人,说了一声“谢谢”后接过了水杯抿了一口。
谢承之沉凝的目光落在宋芒身上,从茶几上抽出一张纸巾,看宋芒放下水杯后,他弯下腰,指腹隔着纸巾擦过宋芒眼尾,将上面坠着的几颗水珠擦净之后,谢承之才直起身坐回了宋芒身边。
谢承之方才一系列举动自然熟稔,宋芒也未表现出异样的神色,两人站在一起,无端生出一种旁人无法插足的氛围。
谢承之给宋芒递水杯时,两人的手有一瞬间的交错,也就是那时,透过玻璃杯的折射,两道素雅的银色落到关切望着那边的周爷爷眼中,把老人看得一愣,足足半晌都站着没有动弹。
“周爷爷?”
彻底从呛咳中缓过来之后,宋芒看了一眼时间,差不多该出发去医院了,他走到周爷爷身边,提醒老人时间到了,同时也是借此让周爷爷不要继续刚才的问题……
但宋芒扶住周爷爷手臂跟他说完话,周爷爷却站着没回应他,脸上神色也有些奇怪,于是他略微疑惑地偏头又喊了人一声。
“啊,怎么了?”
回过神来,周爷爷干巴巴地“啊”了一声,见宋芒正看着自己,于是他努力挤出一个如常的笑容,问人刚才说了什么。
宋芒重复了一遍,关心地问周爷爷:“您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说话的功夫,周爷爷暗自消化完方才无意看见的那一幕,很快调整好了自己的状态,拍着宋芒的手背说没事,也如宋芒所愿没有再同谢承之聊起之前被打断的话题。
虽然周爷爷面上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但宋芒有些在意他方才的异样,又追问了几遍,直到周爷爷被问烦了赶他一边去,他才不再继续问了。
准备出发,宋芒目光扫过茶几打算先把碗收拾一下时,才发现原本放在上面的碗不见了,环顾周遭,他脸上显出疑惑的神情——
谢先生怎么也不见了?
“去厨房了。”
周爷爷突然出声提醒宋芒。
方才宋芒心思放在周爷爷这里,没有注意到,谢承之拿着碗朝里面去了。
听见提醒,宋芒扭头朝厨房的方向看去,随即心里一紧,跟周爷爷说了一声后便转身去找谢承之。
老式的狭小厨房里,谢承之脱下了风衣,内侧衬衫的袖口挽起,他低着头微弯下腰,正在淅沥沥的水流声里冲着碗。
看见这一幕,宋芒快走几步站到了谢承之身侧,伸手想要将碗接过来,语气有些惊讶地对人道:“谢先生,你怎么进厨房了?你放下吧,我来收拾就好。”
云顶山庄侍从众多,谢承之这样的身份,恐怕从来都没有在这些琐碎的家务上亲自动过手,宋芒单是看见他出现在厨房里,都觉得有些微的不和谐,更何况是看他亲手洗碗了。
然而宋芒想要接过碗的动作被谢承之手肘轻易地挡住,宋芒一愣,仰头看过去,谢承之线条冷冽的侧脸出现在视线中,同时宋芒听见简短低沉的三个字自对方口中传来——
“别捣乱。”
语气自然熟练,仿佛之前就说过很多遍一般,无端带着一丝亲昵。
宋芒微微瞪大了眼,身子被谢承之揽着往后退了两步,呆呆看着对方又转回去,背对着他继续将剩下的碗冲洗干净。
老式厨房的水龙头有些问题,水流总会朝旁边溅出,不过一会儿,谢承之造价昂贵的衬衫就沾染上了几滴污渍。
宋芒张了张嘴,心底闪过一丝陌生的感觉,看着眼前挺括的背影,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没能发出声来。
而宋芒怔愣着站在身后时,背对着他的谢承之面上无甚表情,嘴角却缓缓勾起了细微的弧度。
静谧的厨房,水池里需要清洗的碗盘,以及……身后乖乖站着等他的人。
这一切,仿佛让谢承之回到了很久以前。
某个胖团子白天总是吃不饱,半夜偷偷迈着小短腿来找他,餐馆点菜一般跟他报菜名,要吃这个、要吃那个。
被他板着脸拒绝,胖团子也从不气馁,两截白藕似的手臂抱住他的腿,眨着一双水汪汪的眼,再软软地撒一声娇,喊他“橙子哥哥”,他的一切要求就都能得到满足。
偷吃完,胖团子还要监督他销毁罪证,在洗碗池边上叽叽喳喳地瞎指挥,很烦人。
但是只要被他训上一句:“小姜饼,别捣乱。”
胖团子就会立马乖乖的,安静站在身后等他收拾完厨房,再高高兴兴地被他牵着回去老实睡觉。
如果胖团子吃得心情很好,分别之前,他还能得到胖团子的一个响亮的“啾!”
将水池里的最后一个碗洗净放进消毒柜里后,谢承之不紧不慢地用软布擦干手,转身看宋芒果然还在乖乖等他时,他嘴角的弧度更明显起来。
“好了,准备带周老去医院了。”
谢承之声音沉缓,语气不疾不徐,放下衬衫袖口将风衣重新穿好后,便上前一步将宋芒垂落在身侧的左手牵进掌中,带着人走出了狭窄的厨房。
宋芒冰冷的手被人牵住,逐渐被温热的掌心染上暖意。
看着前方步履沉稳的背影,宋芒手指蜷了蜷,细密的长睫软软垂下,最后跟着人一起走了出去,被握住的手也没有挣扎。
快要到客厅时,宋芒的手被人轻轻放开。
周爷爷看到他们出来,笑眯眯地跟谢承之说了两句话,然后老人就很自然地将手臂递给了谢承之,两人转身出门,谢承之扶着周爷爷走出两步,察觉宋芒没有跟上,又回头看向宋芒。
宋芒跟他对上眼神,激灵着回过神来,抿唇垂下了视线,上前两步跟在了他身后。
医院的位置离这边不远,大概十多分钟后,他们就到达了目的地。
宋芒提前预约过,到达医院之后他们带着周爷爷直接上了五楼,来到了周爷爷主治医生的诊室。
复查的流程宋芒和周爷爷都已经很熟悉,主治医生开好了检查单,带周爷爷去旁边的科室做完检查后,他们在候诊区坐下等待结果,宋芒去帮周爷爷到药房拿下一个疗程的药。
谢承之本想让宋芒陪着周爷爷,自己去拿药,但周爷爷说宋芒跑惯了,熟悉一些,把谢承之留在了这边陪自己。
谢承之身形高大,坐姿端正,垂眸坐在周爷爷身边,挺拔的脊背刀锋一般,周身气质沉峻,看着沉稳,同时不太好接近。
周爷爷不动声色地看向身侧的人,目光扫过他手上明晃晃戴着的、跟宋芒指间同款的戒指,在心里笑自家那个家伙呆得很。
想瞒着他老头子,也不记得把戒指收收。
苍老的脸庞上浮现出一抹笑意,周爷爷缓缓叹出一口气,喊了一声“小谢”。
待身侧的青年看过来后,他没有避讳青年的目光,在人的注视下又朝人手上的戒指定定看了一会儿,而后轻轻拍了拍那只戴着戒指的手,同时兀自朝人开口说起一段往事:
“我得肾衰这个病的时候,刚从福利院退休,没把这个事告诉任何人,就想过一天是一天,一大把年纪了,也活够了,就懒得费钱费力地去治。”
“可小芒这孩子孝顺,一有空了就带东西来看我,正巧撞见我发病,又看到了体检的单子,就没瞒住他。”
“他当年刚上大学,才……十六七岁吧,就跟我吵架,硬是拉着我去医院,跑遍了京市还有周围大大小小的医院,医生都说这病没得根治,只能透析延长寿命,要么就是换肾。”
“无论哪一种,都是花大价钱去遭罪,还不能根治,我说不治,不值当花这个钱,也没有钱。”
“小芒就说他有钱,说可以找他养父先垫付,之后再还给他,钱不是问题,就逼着我治,一到要透析的日子了,他就准点过来逮我,一次也不落下。”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有大半年吧,我的情况却没有多少好转,反而越来越严重,钱流水一样地花出去,没听到个响,我就坚决不治了。”
“小芒又跟我吵了起来,这次吵得凶,也是气急了,我才终于从小芒口里知道,宋家那时候已经把他赶出了家门,上大学之后宋家就没管过小芒,小芒上学的钱宋家都没给,更别提给我治病的钱了。”
说到这里,周爷爷眼眶已经隐隐泛红,拿手抹了一把,摆摆手推下了谢承之递来的纸巾,缓了缓后继续说道:
“我治病的钱,原来都是小芒一边上课一边各个片场到处拍戏,一点一点,起早贪黑,拼了命挣来给我的。他才刚拍戏,也没有人帮衬,每天就是到处跑,什么戏都接,从早拍到晚,累得不吃饭不睡觉也要爬起来挣钱。”
“我被蒙在鼓里,不知道孩子为了给我凑治病的钱吃了这么多苦,还一门心思说不治,伤透了孩子的心,知道真相后,我恨不得刮自己几个耳刮子,之后再也没提过不治的话。”
那时候周爷爷清楚地意识到,宋芒原来这样怕他走。
毕竟,宋芒还是个需要陪伴的孩子,而现在,能充当长辈的角色再陪宋芒多走一段的人,竟然只剩下他这个糟老头子了。
从那时候开始,周爷爷重新开始锻炼身体,每天又恢复笑嘻嘻的模样,再也不说丧气话,小芒带他去医院他也都很爽快,积极配合治疗。
他还舔着脸回了趟福利院,申请了一笔微薄的补助,同时东奔西跑了好几个政府部门,给自己尽量争取来了一些医药费的减免,让宋芒身上的担子压得不那么重。
积极治疗之后,他的病情也开始有了很大的起色,同时肾源那边也有了进展,宋芒高兴地拉着他说很快就可以做移植手术,就不用一直透析了。
说完,宋芒怕他又说移植太贵了不治之类的话,警惕地盯着他,不过周爷爷这次没有说其他的,只是跟宋芒一样高兴,笑着说这很好。
肾脏移植比透析效果要更好,为了多陪宋芒几年,他也再积极不过地配合着医生的治疗方案。
当然,肾源的事情中途也有一些意外的波折,但好在最后是确定了下来,术前准备,各种检查和移植准备,又花了几个月的时间,直到一年前,手术顺利完成,他心底的一块大石头跟着落下大半。
宋芒的状态也肉眼可见地变好,脸上的笑容都变多了。
移植手术很成功,不出意外,预后控制得好的话,他又还能拖着这副身子骨多陪宋芒好几年。
将这事挑拣着跟谢承之说完,周爷爷略显沧桑的眼神看向谢承之,拍了拍他的手接着道:
“我说这些不为别的,只是小芒这孩子太懂事,也太苦了,亲生父母不知去向,养父母又不闻不问,到头来,他就只能拼了命地守着我这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走了的老头子。”
“可我一大把年纪了,总是要走的,只是实在不放心小芒,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他能找到下一个能够支撑他走下去、能陪他更久的人。”
“小芒这孩子,你对他一分的好,他会回报十分不止,这样好的孩子,我希望有人珍惜他。”
“他不会辜负任何人的心意。”
说到最后,周爷爷语带哽咽,眼睛里含着沉重的水光,定定看着对面这个外表沉稳可靠的年轻人。
谢承之始终沉默地听着周爷爷的话,听着这些在阿曼搜集的资料中无法看到的诸多细节,听着周爷爷用沉重的语调向他透露出的,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宋芒所经受过的苦难中的冰山一角。
喉咙里仿佛被塞进了一个沉重的铁片,谢承之一向沉着的嗓音显得滞涩,开口时含着艰涩的铁锈一般,语调异常凝滞,但他还是很肯定地对上老人炽热的视线,承诺般道:
“会的。”
“会有人珍惜他,也不让他被任何人辜负。”
“我保证。”
“好……”
“好。”
听见谢承之的话,周爷爷点点头,重复着说了两遍好。
……
不久后,宋芒拿完药回来,两人端坐着,都没有在他面前表现出异样。
“33号……咦,已经到我们后面的号了?检查结果你们拿好了么?”
宋芒看向候诊室前方的叫号屏幕,周爷爷的检查结果应该已经出来了,他瞄了瞄正襟危坐着手中空空的两人,歪着头疑惑地出声问了一句。
谢承之这时从椅子上起身,他走到宋芒身边,伸手接过宋芒手里拎着的袋子,道:“你陪周爷爷在这儿休息一下,我现在去拿。”
宋芒不疑有他,点点头。
然而,谢承之说完之后没有立即离开,他一手拎着装药的袋子,另一只手覆在宋芒手背上,拢了拢宋芒常年冰凉的手指,半晌没有动作。
良久之后,宋芒才依稀听见一声低低的“太凉了。”
一双微弯的桃花眼眨了眨,宋芒余光里注意着周爷爷那边的动静,看人没有看过来,才有些心悸地小小推了谢承之一把:“谢先生,我的手是这样的。”
小声解释完,宋芒催他过去,“你快去拿检查结果吧,我陪周爷爷在这儿等你。”
“周爷爷”三个字被宋芒特意加重,在谢承之看过来时,他还眨着眼睛朝老人座位那边示意,灵动的眼神仿佛在说:别拉手了,再拉就被发现了。
谢承之原本漆黑如沉渊的眼底被宋芒此刻的神情拨动,泛起了细小的涟漪。
敛下眸中情绪,谢承之最后捂了一会儿宋芒冰凉的手指,将那双手捂热了一点之后,才终于迈步离开,向里侧的诊室走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第 1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