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吃上学的苦。
开学第一天,阳光明媚,微风和煦,背着书包走在去往学校的路上时,万年的头埋得很低,步子迈得很慢,整个内心世界一片荒凉。
出了小区大门,还有两个同样臊眉耷眼的人等着她,这两人一男一女,一胖一瘦,面上皆是一副心如死灰的表情,见万年来了,都不说话,只与她面面相觑叹了口长气。
叹完气,三人默契朝前迈出一步,组成一个“凹”字队列,开始垂头丧气地并肩往学校走。
走在万年左边的瘦高个女生叫谷灵阳,右边的虚胖男生则叫肖正景,和同小区的万年一样,谷灵阳和肖正景都有个当老师的家长,不同的是俩人的家长都在新旭中学部任教,等这学期一过完,他们就可以摆脱在爹妈眼皮子底下上学的凄惨生活了。
而万年,她的凄惨生活即将开始。
“在路上买早餐吧。”肖正景提议,“学校食堂的粉有一股馒头味,馒头又有一股粉味,怪怪的。”
万年和谷灵阳表示同意,三人停在一家早餐铺前,各自点了个手抓饼。
等待的时间里,一辆黑色越野从三人身边缓慢驶过,万年百无聊赖一回头,看见车子驶过了人工湖,去往湖对岸的别墅区去了。
那不是倪定的父亲,周和裕叔叔吗?
万年不可思议地揉了揉眼睛,却见周叔叔身边还跟了个女人,怎么看都不是倪清筠。
“阳阳你看。”万年赶忙拿胳膊戳了戳谷灵阳,“那人是不是周叔叔?”
万年管倪清筠叫干妈,但并未改口叫周和裕干爸,这么多年,一直只管他叫叔叔。
至于原因,一是因为她妈妈蒋盈和倪清筠是几十年来一起长大的好友,和周和裕只是后来通过倪清筠才认识的,彼此没那么熟识,二则是因为周和裕通身的气质过于严肃,万年一直有些怕他。
自从周叔叔从市里调到省里,万年就有许久不曾见过他了。
万年曾好奇过他如今的官职,还问过蒋盈,蒋盈却讳莫如深,叮嘱她少问这些,更强调假若在外面有人问起类似问题,或者想通过她去和倪定亦或是倪清筠套近乎,让她一概不去理会。
“谁呀?哪有人在?”
听了万年的话,谷灵阳应声看去,周和裕早没了影,她莫名其妙,又忙不迭重新转了回去,饿狼一般盯起了自己的手抓饼:“阿姨我要两个鸡蛋!”
“我也是!”肖正景紧随其后,“我的不加生菜,要两根烤肠!”
万年连忙跟上:“我要双倍辣椒!”
说完,她把钱往谷灵阳手里一塞,一脸凝重道:“你俩先帮我拎着,买完直接走就行,不用等我!”
说话间,已经迅速掉头而去,快步跑向了越野消失的方向。
*
气喘吁吁向熟悉的那栋楼跑去时,万年脑海里一团乱麻,轮番放映起了寒假里看过的各类狗血肥皂剧。
怎么办怎么办?
万年紧张死了,想起刚刚周叔叔摇下车窗时,副驾驶位上的女人似乎对他很是亲密,还伸手帮他正了正领带。
倪定知道这事儿吗?
清筠干妈知道这事儿吗?
大小姐知道这……
算了,大小姐不知道好像也没什么要紧的。
万年紧张得吞起了口水,蹑手蹑脚朝前而去时,像个莫名其妙的小贼。
而她才刚朝前走出几步,肩膀就被人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谁!”
万年被吓得一踉跄,差点儿没原地栽个跟头,转过头看见来人是倪定,更紧张了。
倪定单手掌着辆高度快要与万年个子齐平的银色自行车,另一手则稳稳扶住了她的胳膊,等万年站稳,他才缓缓收回了手,缩手时嫌弃地揩去了她额上的汗。
“今天开学了?”倪定问。
“对。”万年连忙站好,站军姿一般挺直了脊背,竭力要想挡住倪定的视线,怕他看见会伤心。
然而倪定个子很高,高三那年就长到了187,纵使跨坐在单车上也比她高出了一截,万年只得奋力立起了脚尖,随着他游弋的视线跳芭蕾般艰难挪起了小碎步。
“别遮了。”倪定看着她动作半晌,简直替她累得慌,“你慌个什么劲?我和她都知道的。”
说话间,倪定伸出一只手按在万年肩上,又给她老老实实按了回去。
倪定口中的她,指的自然就是清筠干妈了,万年自此哑了火,倪定则低头看了眼腕上的表,浑不在意道:“市图书馆和新旭中学顺路,上来我载你吧,别开学第一天就迟到了。”
*
万年已有许久不曾坐过倪定自行车后座了。
昔日里倪定载着她时,她要么扶着坐垫边缘的凹槽,要么揪着倪定的衣服不放手,偶尔自行车碾过了几颗小石子微一颠簸,还会鬼喊鬼叫一把抱住倪定的腰,从来不觉得有什么。
然而这一次,万年却鬼使神差地把书包换了个方向背在了身体前面,稍稍隔开了一点儿她与倪定的距离。
路两旁的风景变得很快,万年半边脸枕在了书包上,纠结地盯着倪定被风鼓起的外套,犹豫着自己要不要问周叔叔的事情。
正在此时,倪定刚好载着她驶过了马路牙子上边走边吃的谷灵阳和肖正景。
谷灵阳和肖正景一见了万年,立刻停下了动作,异口同声道:“万年你个叛徒!”
万年刚想喊回去,然而才脱口而出一个“我”字,又想起了倪定近日越发淡定的大人模样,当即决定自己也要端庄点儿,欲盖弥彰地咳了咳。
倪定也不知听到没有,肩膀轻轻耸了耸,万年仿佛听到了一声短促的低笑。
紧接着,他似是知道万年好奇得抓心挠肺似的,根本不和她藏着掖着,云淡风轻地开了口:“小午,其实我爸妈很早就分开了,他们没有谁对不起谁,只是决定以后的路不一起走了,彼此还都有新接触的对象……不过这事儿我也才知道没多久,高考前他们一直瞒着,总之,我去南淮念书的时候,我爸已经把房子留给我妈,自个儿住出去了,最近我回了家,他想看看我,就偶尔过来一起吃个饭,但他书房里还有不少文件没搬走,都是十几年前的旧文件了,有时让司机或秘书来搬,有时路过,也会自己拿一点儿走。”
说到这儿,倪定淡淡一笑,不知是不是万年的错觉,竟从那笑里听出了几分讥讽:“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一次性拿走,可能是为了低调,不想大张旗鼓地叫搬家公司来,怕吸引太多注意。”
和电视里演的一模一样……
万年瞬间把倪定代入进了肥皂剧里的苦情角色,心里正为他感到难过,新旭中学却已经赫然出现在了眼前,而下一秒,倪定已经稳稳按下了刹车,回头示意她可以下车了。
万年搜肠刮肚了一番,瞧见倪定跟个没事儿人似的,一下更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得一步三回头地往前走。
而同一时间,谷灵阳和肖正景从不远处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大门口,站定后没第一时间去控诉万年,而是规规矩矩地走到了倪定自行车旁,和他毕恭毕敬打了个招呼,整齐划一地喊了句定哥好。
倪定朝他们点了点头,又抬眸朝万年使了个眼神,那神情明显在揶揄她,你看看你这俩朋友多讲礼貌?
万年:“……”
她瞬间打住了自己脑海里轮番上演的家庭苦情剧,转身,凄风苦雨地上学去了。
*
“命太苦了!”三人往学校里走着时,谷灵阳哀嚎一声,“定哥一个大学生都没开学,我们初中生就要来上学了!”
“你懂什么?”肖正景不屑一嗤,“大学才是最轻松的,压根就没人管,再说了,我们现在可是准高中生了,以后的日子没有最苦只有更苦,还是趁早适应吧。”
谷灵阳同情地看了万年一眼:“那年年岂不是比更苦还苦?毕竟高中部蒋校长是她妈。”
俩人在身边叫苦连天,万年却没接茬。
她手里的手抓饼已经冷了,咬了一口觉得干巴巴的没什么味道,便转了个方向想去趟食堂,让食堂阿姨帮忙给她加热一下。
肖正景和谷灵阳反正也不想那么早进教室,就陪着她跑了一趟。
进了食堂后厨,万年活像是进了自己家,每个大叔大妈见了她都喜笑颜开的,看得肖正景和谷灵阳一脸汗颜,只觉万年的交际圈简直比跑马场还广阔,由衷佩服。
重新加热后的手抓饼松软了不少,万年囫囵解决完早餐后,三人再度出发向教学楼而去,尽管把步子迈得比蜗牛还慢,却还是不可避免地来到了楼梯口。
“风萧萧兮易水寒!”肖正景和谷灵阳起了个头。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万年没精打采地接了上去。
话音刚落,尖锐的上课铃乍然响起,几人兵分三路,一脸郁结地跑进了各自的教室。
*
上学就没什么意思了,还是老三样。
首先,态度要端正,每有老师讲解知识点时,万年都会笔直坐好,不管听没听懂,都要微微蹙着眉心点点头,继而沉吟两秒,露出一个会心的笑。
其次,上课要低调,每有老师准备提问时,万年都会放松身体,让自己处于一种云淡风轻但又不至于太过吊儿郎当的状态,坚决不与老师对上视线,大方慷慨地把回答问题的机会让给别的同学。
最后,作业要认真,每次遇见不会的题目时,都要一笔一画地把“解”字和“已知”两个字写上去,写完,再把题干里的数字和公式拎出来,工工整整地抄上一遍。
这一系列行为翻来覆去重复几遍,一天的课也就差不多结束了。
最后一节课下课铃声打响时,万年长抒一口气,刚想闪人,却在课桌里摸到了一封信。
“这什么玩意儿?”
万年如临大敌地捏起信封,同桌白冉冉偏头看了一眼,惊讶地捂住了嘴,把表情从善如流地切到了吃瓜模式,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就在下一秒,万年看也不看,啪一下就把信拍到了桌子上,环视一圈后,气势汹汹地开了口:“谁给我寄的恐吓信!?”
白冉冉:“……”
怎么会有人把情书认成恐吓信啊!
白冉冉无奈扶额,真想撬开万年的脑袋,看看这孩子一天到晚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