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丝被轻轻牵动,一层层地编覆上绣着印花的发带,呼吸如呢喃,冰寒而又温暖。
那种温暖,是在冷到了极致后,人会感受到的暖意。
他微微垂着眸,专注而又认真。
他跪坐在他膝前,仰眸望着他,深深地,满含着眷恋。
我在这一日向你臣服,但作为交换,自此,你将成为我的所有物,为我所有,生死不移。
……
归厌踏剑离开了玉京。
怀里的达达随手放了生,任它自去寻它的主人,自己则循着收徒大典的时候,他在闻人得愿手腕上留下的记号的断点一路向前。
那个记号断得突兀,但绝对不是断在玉京。
那时归厌就开始怀疑起闻人得愿这八年来真实去向了,但因为玉染青的造访,他还是特意去了一趟玉京,来证实这个谎言。
——这个,“闻人得愿在玉京闭关”,的谎言。
但是,闻人得愿不在玉京,又会在何处呢?
几年来解筮瓛他们知道的几处闭关之所全都找过了,但闻人得愿哪里都没有去,到处都找不到。
可他却又孤身一人出现在了他的收徒大典之上,甚至,还比计划中的提早了数日。
归厌本以为闻人得愿在玉京,所以之前不曾留意到他是孤身一人入的场,但现在,这一点便显得格外突兀了。
他是一个人。
那么一直被认为跟在他身边的“闻人殁”又去了哪里?
难不成真的回魔界去了?
归厌想起玉染青刚刚才主动提出的“在魔界帮忙寻找闻人殁”的承诺,一时竟有些无语。
不至于,应该不至于。
归厌连连摇头:不至于,闻人殁绝对还在大陆,绝对还在希兰境内,不然闻人冶不会还在他的小祠堂里闭关不出,任由闻人不思继续在上面胡闹。
……
“哐啷、哐当——”
第一次被人惦记上,且还是被多方惦念的闻人殁此时正在挖坑。
一排排死尸如鸦群,遍地溅染着漆黑的血,被一把做锄头使的绝世好剑翻进土里,尽数填埋。
他们是被“咒”死的。
许是因为自出生起便游走在生死边缘,闻人殁自小便展示出了在“死亡”领域的极高天赋,升入化神期时领悟的神通也是与死亡有关,后来又接触到了某位离经叛道的诅咒师,他对外的威胁性便因此变得更强了,其最为突出的表现形式便是这群凭空坠落的“鸦群”。
——再后来他突破渡劫那时所造成的惨案便是在后世的现在也依旧威名赫赫、大名鼎鼎的“鸦灾”。
“做的不错,”红色的纱衣如烟雾一样飘过,细细的血线瞬间凝结,从泥地里,从树丛里,从天际飞过的鸟雀,从四面八方而来,殷红的,像是一条条紧密勾连的牵丝傀儡线。
来人一把扯断了这血线,任它们溅落在散发着脏污的漆黑的血水所浸泡的泥地上,被尽数吞噬干净,染成同样的色泽,彻底看不见、分不清了。
“记住,你从来没见过我。‘弟弟’。”
阳光穿透了山林,那人随云雾消散在林间,闻人殁挖坑的动作一顿,整个人的眼神都跟着恍惚起来。
恰时,山洞内传来了细碎的声响,他立刻便丢下手里的剑,闪现进了山洞。
险些溺死在被褥里的仙人费力地伸出手,在床边的石台上摸索,却颤抖着,毫无气力。
闻人殁立刻捧来一杯药剂,送到他的手中。
——他裸露在被子外的地方,从手臂到指尖,布满了层层叠叠的红痕,并因此而战栗着,闻人殁却对此视若无睹,只将玉杯往他手中递。
闻人得愿拿不稳,只好就着这个动作将杯盏搁在被褥上。
他努力缓和了气息,恢复些力气后才开始喝药,本该是入口即化的药液,他却一口,又一口,吞咽得很是艰难,并且周身那些痕迹在药物的作用下依旧迟迟未曾消退。
“你、看到他了,对吗?”
闻人得愿望向他毫无血缘关系的亲弟弟,眸光温润平静。
闻人殁却只是眨了眨眼,对这句没头没尾的问话感到茫然而不解。
和以往的每一次,一模一样。
闻人得愿便深深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满是无奈和认命:
——闻人殁并非是视若无睹,而是的确,什么也看不见。
不仅是闻人殁,而是,除他以外的所有人,都应该什么也看不到吧?
明明早就知道那个人是这种霸道和强横到了极点的个性,他到底是在希冀些什么呢?
闻人得愿望着那些如同烙印般的红痕,疲倦而又无望地想。
算了……至少下次,得不让他再这么轻而易举地逃掉了。
“……抱我回去吧。”
闻人得愿换了身衣服,掀开被子,向闻人殁伸出手。
他任闻人殁拦腰环抱住自己,将头搁在他的肩上,就像小时候闻人得愿抱着他的那样,“再不回去的话,小秋月她们要闹的,到时候就——”
闻人得愿阖上眼,话音都跟着昏昏沉沉起来,“——更麻烦了。”
但闻人殁却没有依循他的意愿带他离开,而仅仅只是站在了原地,默不吭声,一如雕塑,无生命力,也毫无自我意志可言。
——却恰恰是在这种无声的对抗中孕育着自我。
闻人得愿昏睡了一觉醒来,才发现了这独属于闻人殁的微末意志,好笑而又怜爱:“母妃让你回去,又不是不允许你再回来了。”
“而且,你不是一直在等阿娅朵吗?说不定你等不到她是因为她在魔界……”
但闻人殁只是更用力地抱紧了他,就像是小时候那样。
和大多数人想象中的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魔妃比起她亲生的子嗣来要更偏爱闻人得愿。
但同样也和大多数人想象中的不太一样,那就是魔妃并非是更爱闻人得愿,而是完全不爱,甚至极其厌恶闻人殁的存在。
比起纪离伊对闻人得愿单独拎出来的不管不问,魔妃还要更为厌恶闻人殁。
她是真的险些杀死过闻人殁。
——以至于后来在面对同样对他抱有杀意并且切实实行过的御无尘的时候,闻人殁竟然都能依旧对御无尘保有一份好感。
——就因为他选择杀死他的方式没有魔妃当初来的疼。
(但相反,闻人冶却和大多数人想象中的完全不同,他一直都更喜欢闻人殁。)
闻人得愿过去并不理解这份情绪的因缘,但他自小就被迫变得擅长化解矛盾来,他不知道问题的本质,也不需要知道问题的本质,他只需要借助自己在她们俩人心中的特殊地位来化解俩人单方面的冲突,将他们分隔开来就好。
——就像是现在,将玉京、佛国和魔界分隔开来。
让他们各自归于各自,自行其道,互不干扰。
是的,闻人得愿并不在意闻人殁回去魔界后会面临什么,会遭遇什么,就像他实际上并不在意玉京的混乱和纷争。
他只是让他们待在他们该在的地方,将根藏的矛盾无限期地推迟。
他只是端坐在名堂之上,冷眼看着斗兽场里的纷争和争执。
和他的灵根,和他走向的道完全一致,闻人得愿是彻彻底底、当之无愧的“冰”,而那些所谓的温柔,所谓的温暖,都只不过是旁人靠近他太近而产生的幻觉罢了。
那种温暖,是在冷到了极致后,人在将死之时,才会感受到的暖意啊。
“别怕,你走以后,”闻人得愿轻轻地摸了摸闻人殁的发,而后是额头,“我会想念你的。”
【会……】闻人殁张开嘴,发出无声的询问。
他天生口不能言,只凭借神识传音与人对话,却唯独在闻人得愿的面前,会放下全部的伪饰。
他的嗓音,像是呼啸而过的风。
【等我吗?】
——会等我吗?
“会等你。”
闻人得愿承诺到。
旋即拍了拍他的肩:“走吧。小秋月她们要等久了。”
……
留下的记号重新亮了起来。
归厌踏剑寻找的动作一顿,回过味来,气急反笑。
闻人得愿他知道他给他打了标记,他甚至是主动屏蔽掉之后,现在又主动解开了屏蔽!
闻人得愿那家伙到底在想些什么?又把他当什么?
但是一想到闻人得愿会一脸无辜地看着他,回答说“徒弟啊”的时候,归厌就反而笑不出来了。
可是,这也的确是他不得不面对的事实。
只要他不明说自己是御无尘,那么在闻人得愿那里,他不就是又一个有点过于依恋他的后辈吗?和谢秋月,和玉玄他们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不过就是“徒弟”罢了。
徒弟。
区区徒弟的身份可不能教归厌满足。
他已经听闻了玉玄得到的全部的优待,也不过是在修行上得到了事无巨细的指导,也不过是能不受传唤限制地去拜访闻人得愿,也不过是在年幼的时候得到过几晚的晚间陪同,也不过是住处离闻人得愿更近一些,也不过是被记入了族谱……
当作为外人去看作为徒弟的玉玄得到的待遇的时候,归厌觉得太过了,但当他身份发生转变,当他自己成为徒弟的时候,他又犹觉得不够。
人总是双标而不满足的。
更何况,这些优待对被御无尘散养长大的一众徒子徒孙来说的确很过分,对归厌来说却不过如此。
他曾是他最亲密的人。
但现在,却只是个刚刚缔结师徒关系的陌生人。
落差太大了。
——就像现在,他留下的记号又再次断掉了,这次的断点在玉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