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那日恭迎闻人得愿的门人全都倾巢而出,那么玉京生活着的实力最次的门人修为都已有元婴。
在修真界立国之前,金丹都已经能够在穷乡僻壤的地段开宗立派了,在修真界立国之后稍微有所不同,但到了化神期也足以单独分出去,建立并维系住一个新的世家或一个新的“江湖”门派;多名元婴一起或单个实力强劲的元婴后期大圆满也能开个昙花一现。
可在玉京即便人人的实力都远远超过分家分宗的最低标准,彼此关系紧张到经常大打出手、需要外力介入调停、不得不扯着“尚武”这一遮羞布的地步,却也还是畸形的聚合在一起,一致对外,共同维系着玉京对外的和睦形象。
“因为我们所有人都认为,师尊死后我们有义务照顾好师叔,并且,只有我们所在的这一脉,才是真正有资格和义务照顾他的那一脉。”
但谢秋月望过来的目光黑沉沉的,还咬着牙。
归厌思虑片刻,恍然:
如果当真要论起“名正言顺”来,近百年来最为名正言顺的那个是玉玄,百年后则应当是他归厌了。
可惜,玉玄再天才也不可能一百年便成长为碾压一众“师弟师妹”们的大能。
尽管他的确足够努力也确实足够天才,百岁的元婴中期也已经足以令众人惊羡了。
“我明白了,你们之所以会争执不休,不过是因为玉玄师兄的实力太次了,照顾不好师尊罢了。”
归厌是真的听明白了,玉京如今的乱象,归根结底,不过是谢秋月的师尊留下的烂摊子。
他捋了捋从不同人口中东拼西凑来的时间线,尝试着还原数百年来的玉京:
那人生前坐山观虎斗,将底下人压得死死的,于是玉京得以和乐融融,欣欣向荣。
可他死后,群龙无首,所有人一面维持着过去的平衡,一面虎视眈眈、伺机而动。
然而,偏偏就在这个时候,闻人得愿救下了玉玄,并直接将其收为弟子,一下就激化了所有矛盾。
玉玄年纪轻,实力不足,心性稚拙,又一门心思“赎罪”,接不住这个烂摊子,反而逆来顺受。
就这样,玉玄在多重因素下一步步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或许是在这期间又发生了什么事情,比如谢秋月下毒、“新月”放生之类的,且牵涉甚广,闻人得愿这才因此注意到了玉京暗藏的问题。
但他性情软和,估计此前也从不曾下场理事,玉京众人又都是他的师侄及小辈……
具体是什么原因归厌也无法凭空确定,总之这个问题应该是超出了闻人得愿当年的能力范围,他无法主持中馈,只得“驱逐”了一批门人后对其余所有“一视同仁”。
甚至连“驱逐”也仅仅只是玉京内部的“驱逐”,比如派遣出去历练、外出办事、外出比赛、外出交涉、非必要不允许面见闻人得愿等等等等……
外界对此事一无所知。
然而玉玄年幼稚嫩,又以“赎罪”为己任,为了保全他,闻人得愿连“一视同仁”都做不到,只得“偏心”……
也正是因此,闻人得愿这才会将成为他的徒弟一事视作“赎罪”,么?
不,等等,
“我会好好努力的。”归厌大言不惭地弯了弯眉眼,手里掌门令牌的存在感在这一刻格外强烈——他将其恁到了谢秋月眼皮子底下。
没等谢秋月发怒,他继续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在玉京,‘外出历练’的任务只有犯了错的门人才会接取。玉玄师兄是犯了什么错吗?他又为什么会外出历练呢?”
“他们连这个都和你说了啊……”谢秋月蹙眉,“不过他没有犯错,他是主动申请的。”
其实没有,归厌只是在整合信息后合理猜测罢了。
大胆假设,小心验证,很简单的。
归厌坦然地点了点头,没错,现在你告诉我了。
“不过你突然问这些,是想……”
归厌再次点了点头:“我想查清楚玉玄师兄的死因,为师尊分忧。”
“嗯?他不是自杀的吗?”谢秋月一怔。
归厌也跟着一怔,谢秋月是这样认为的吗?
“难道不是?玉玄师兄外出历练很正常,他那人一向自苦,金丹期的时候便想要外出救人了,晋升到元婴期之后也主动申请过数次,师叔拗不过他,便给了他外出历练的特许。”
“西凉国一事闹得沸沸扬扬,玉玄师兄接了任务前往也很正常。”
“遇见你这个天生魔种之后,心魔发作,救下你而后自杀,这也很正常。”
一连三个“正常”,倒显得很是异常了。
谢秋月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一些,她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眼神飘忽起来,有些慌乱:“可,他救的人呢?”
归厌一本正经地指了指自己。
救第一个的时候便被反杀,不是也很正常吗?
救下的人死在路途,不是也很正常吗?
至少,归厌觉得没什么奇怪的。
“不,你不懂,玉玄师兄救人不分任务,他不会直奔西凉国,深入腹地后才开始救人,他会从他离开希兰国开始便往回捡人。”
“玉玄师兄信不过他人,他救下的人他会亲自将他们送到安全的地方,也就是希兰国,”
“南湘、北塔他们也就罢了,但查死因的时候希兰国不会不去过问那些人,除非,那些人全都死了。”
归厌耳畔突然闪过“觉醒成了魔族”一语,或许,那些人递交上来的死因并不是为了息事宁人随便编造的,反而还挺……呃,实事求是?
没找到玉玄的遗体,也没找到除了归厌以外第二个被救下的人,或者找到了,但那些人……所以他们“合理”怀疑玉玄再次觉醒,变成了魔族。
归厌和谢秋月都是目睹和接触过玉玄遗体的,他并没有觉醒成魔族。
但如果就连希兰国都有了玉玄觉醒成魔族的共识,凭借着天生魔种给世人留下的“良好印象”,那他们玉京就该有大麻烦了。
“‘觉醒成魔族’?”玉玄的死因汇报是直接递交给闻人得愿的,谢秋月不知道里面具体写了什么,听闻这句,谢秋月彻底坐不住了,“我这就去问希兰国!”
谢秋月风风火火出门了,将偌大的纳梅斋留给了归厌一人。
归厌左右环顾了一圈,攥着掌门令牌溜达达出了门:
谢秋月不会费心费力去查玉玄的死因,甚至不会在闻人得愿面前再多提一句玉玄,她会和玉京的所有人一样共同粉饰和抹除玉玄的痕迹,好让闻人得愿再也不要想起他。
但她会为了闻人得愿的名声和玉京的安危拼命去查。
就像她愿意为了守在闻人得愿身边保护和照顾他而自废修为一样。
——归厌闻到了这屋子里浓重的茶香、梅香和熏香下挥之不去的苦味。
——玉京灵气足,修行一日远胜下界千日,估计是蕴养梅花枝也压不住修为自然而然地增长了,谢秋月对自己下了毒,这毒历久经年,久到到连屋子也自然散发着一股苦味。
“小师兄!”
“壮士”恭敬地上前来,喊到。
他们一行没有走,而是一直守在纳梅斋的大门口,“现在去哪儿?”
归厌知道他们对自己亦步亦趋的真实原因,但他并不在意,反而笑嘻嘻地:“小师妹让我去找……嗯,‘解筮瓛’,说收徒大典的事情。”
“他的名字可真拗口,‘解(xie)筮(shi)瓛(huan)’、‘筮(shi)瓛(huan)’、‘四环’。”不顾壮士们惊悚的表情,归厌念了几遍,愉快地敲定了接下去的行程,“对,我现在要去找四环,你们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吗?”
“壮士”们:……不是,我们可不是俗世的凡人,听话只听个音儿,“筮瓛”、“四环”、“死缓”我们还是分得清楚的!
可归厌敢对那位这样大不敬,他们却不敢,在心中反复告罪几次后,才有一位“壮士”开了口:“四、不,筮瓛大人平日里住在摘星楼。”
“‘摘星楼’,”归厌掂量了一下这个名字,“在哪儿?”
“那儿!”
“壮士”指路。
确实,右手边抬头就是了,与白塔遥遥相对的那个就是。
归厌与摘星楼顶楼某人对上视线,遥遥地,扬起唇笑了一笑。
哎呀,他可真喜欢这里。这里人说话又好听,明枪暗箭的,真有意思。
“砰——”
窗户被猛地关上了。
摘星楼太高,隔得太远,本来什么声音也听不到的,归厌给配了个音。
“指路谢谢了,四环在邀请我,我自己进去,就不用送啦!”
“壮士”们:这是……“邀请”?这不是闭门谢客吗?
归厌从储物环里抽出把佩剑,——没错,财大气粗的闻人得愿给的;踩着它便御剑上了天。
“四环!四环!”归厌礼貌地敲了敲窗子,见没能敲开,紧接着便不太礼貌地撬开了窗子。
他坐在撬开的窗的窗沿上,单手抱着剑(他还没长成,身量小,看起来是抱了个满怀),冲着屋内的人继续喊:“四环!”
“‘解筮瓛’。”雪白的睫毛掀起,按捺不住的怒意喷薄而出,“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子!”